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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正义晚餐(3)


  “做爱。”吕伟命令道。彭磊蒙了。“什么?”女人尖叫起来,“你也太过分了吧?”

  “你怎么不说你过分呢?”

  “我就是跟他做了又怎样?难道你还能把我杀了不成?”

  彭磊紧张地看着。也许厮打起来才好,自己可以穿上裤子,悄悄消失。但是,嘡,枪口发出八十年代剿匪电视剧里才有的那种声音,子弹射出一道直线,钻进沙发,一路上冒着巨大的青烟。子弹射进去,就像射进鸵鸟巨大的肉身。站起来的女人摇晃着软下去,瑟瑟发抖,眼神惊恐地看着吕伟。彭磊吓得站起来,忽而懂了,扑到地上不停磕头。

  “没事。我不会伤害你们,只要你们听话。”

  “我听话。”彭磊说。

  “那就快。”

  彭磊爬过去掰女人的身体,她缩得紧紧的。他便安慰:“听话,听话。”女人的脸逐渐木然,身躯像弹簧失去弹力慢慢松。她将它交出来时,就像交一个别人的身体。吕伟兴奋了,提枪走来,扳过台灯,使光芒照射得更清楚。“做啊。”他鼓励道。彭磊轻轻压在女人身上,她偏过头,眼神僵硬。

  “硬不起来。”彭磊说。

  “硬不起来也做。”吕伟踢他屁股,走回到藤椅上,“做。”

  “怎么做?”

  “你们平时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们今天才第一次做。”

  “那就按照你们今天做的再做一遍,认真点。”

  他装着很用力。

  “喊快点。”

  她便像复读机大声而快速地喊。

  在这个下午,吕伟一直像国王坐在藤椅上,撕碎每朵玫瑰花的花瓣,直到手里剩下一根根秃秆。他一次次发出简短的命令。

  彭磊每模拟完一个体位,就重新衡量一遍惩罚的长度,觉得结束的时间可以期待。但在吕伟泡了一杯热茶并细心吹拂滚烫的茶叶时,他心间的希望全然熄灭。他意识到这是恒久的任务,不再挣扎,像西西弗那样疲惫地将石头推上山,又麻木不仁地看着它滚下,再把它推上去。周而复始。彭磊甚至觉得很久以前他就在干这份工作,以后也会如此,就在这里不停地用失效的器具性交,从早到晚,从春季到冬季,绵延不绝,直至永生。

  她也如此。不反抗,不吵闹,一直沉默地做着姿势,让他沉默地劳动。很寂寥。只有吕伟间隔发出一两声干笑。他们身上属于人类的快感,那一部分让人在苦难世界勉强活下去的快感,不可阻止地消失了。二战时,德国军官将一对孤男寡女赤身关进一间监室,放冷气,迫使他们拥抱,进而发生性交。但他们拥抱后并未做出暧昧举动,气温回升后,他们离开彼此,像两块石头默然相处。他们在这意外恩赐的自由空间里没有任何性欲。不是为了不去性交,而是本身就没有性欲。他们的性欲因为摧残被切除了。我也被切除了。彭磊想。吕伟评点道:“真像两条狗,一条白点,一条又黑又瘦。两只狗。”接着,他站起来走动,一切似乎要结束了,却又从抽屉翻出按摩棒,插好电,让它嗡嗡叫着,递给彭磊,“刺激她。”女人像要炸了,全身剧烈颤抖,终究又像没有喷发的火山那样回到静默的状态。因为吕伟跳来跳去,朝着沙发连射数枪,“疯了,疯了,你们还敢不听话?”

  彭磊的手抖动得厉害,女人看了眼自己下身,麻木地张开双腿,尔后像是失去灵魂,躺在那里。她死了,眼神直勾勾的,皮肤冷硬,唇角紧扣,没有痛苦,没有反应,什么也没有。但在吕伟捉住彭磊的手,猛然朝里捅后,她条件反射地坐起,真实、准确、依靠本能喊了一声。声音像尖刀插进彭磊的心。接着她轰然倒下。

  彭磊跪在地上,无声地号啕。眼泪从她眼窝悄无声息地涌出来,就像人死去必须将体内所有的水分都排出来一样。吕伟揪着她的头发晃荡,“装。”他刚一松手,她便猛然侧过身躯,毫无节制地呕吐起来。她早上吃的鸡蛋、面包、苹果酱,昨晚吃的鱼、西红柿、牛肉、辣椒,以及她的胆汁,像潲水一股脑儿冲出来,落在地上,铺溢、凝固,重新颗粒分明地清晰起来。口水挂在她岩石一般的下唇。彭磊直到这时才知道他和她是可以结盟也是值得结盟的,是可以因为悲惨命运而相伴一生的。他去搂抱她,被推开。

  她推开彭磊,对吕伟说:“好玩吗?”

  吕伟也说:“好玩吗?”

  接着吕伟愤怒地补充:“以后还玩吗?”没人回答。吕伟暴躁地挥动手臂,许久才清晰地说:“滚!”彭磊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吕伟连续喊着滚,他仍然不走,直到女人用一种相隔遥远的眼光看他,说你走吧,他才站起身,缓慢地穿好裤子。一切结束了。失败的战士穿好裤子、上衣,将脚踏进皮鞋,茫然拉开门。

  后来,当女人推开窗户,让过堂风吹进来,僵硬站着的吕伟才醒酒。他手里有把擦得锃亮的民国旧枪,枪口残留呛人的味道,但他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就像柯尔律治说的,一个人梦中去了天堂,醒来后手中捏着玫瑰。我都干了些什么?吕伟茫然失措地看着女人收拾东西。她将阳台晾着的衬衣、裙子、内裤取下,就着膝盖一一叠好时,还是个贤妻良母,但在一件牛仔裤怎么也塞不进包裹时,她便变得凶恶了。她伸出旅游鞋猛踩,直到脚和裤子一起踩进去。她将卫生间的牙膏、牙刷、眉笔、唇膏扒进小包,嫌大的,朝墙上扔。

  他恍然若失。像财主看着家产一件件搬走。一会儿她就不在了。“干什么?”他说。她走进卧室,他过去捉她,“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喊:“滚开!”声音像钝刀杀进前头的空气。

  “你这是怎么了?”

  她捉开他的手,走到床边翻枕头、床单,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便背上双肩包,提起塑料袋朝外走。她往哪里走,他就堵向哪里。“滚开!”她说。

  “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滚开!”

  “这事情说到底还是你错在先。”

  “滚开!”

  他想让路,愣着,直到她大叫:“我叫你滚开呢!”才尴尬地闪开。她不作任何停留,笔直走向门外。以前有次她也是这么走的,到门口突然跺脚,大哭大闹:“吕伟我看错你了,我现在知道就是连你也不要我了。”

  这次她很快消失不见了。

  走吧,走吧走吧,那就走吧。

  可十几分钟后他又像条狗跟在她身后。路人停下看,他不好意思,但还是跟着。她翻过护栏,走进环线公路,他还跟着。他躲避着飞驰的车辆,站在马路中央喊:“你要去哪里?”

  “你管得着吗?”

  他跟着跨过那边护栏,隆重地说:“秦妹,听着,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她头也不回地朝水泥坡上走。

  “最后一次求你了。”

  她爬到顶上的马路。

  “最后一次了。”他将枪顶向太阳穴,“最后一次。”

  她转过身来,看见他的食指搭在扳机上,嘴角抽动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提提鼓起来的塑料袋。然后他扣动扳机,像棵被砍倒的树直通通倒了,她瘫软下去。枪还在他手上,没有枪声和硝烟。子弹早打光了。她开始没完没了地哭,嘴都哭瘪了,“你要我怎么跟你生活,你让我害怕,知道吗?你让我怕得要死。”而他带着歉意爬上来,抱起她,蹭她,说:“我不要你走,不许你走。”她让他蹭着,像石雕的烈士独立寒秋,茫然看着灰暗的天空。

  这时,彭磊走到一个小区,一群人仰着头,像乌鸦叽叽喳喳聚在一起。他决定歇息片刻,他已像孤魂野鬼游走两小时了,就像左脚迈出,右脚就必须跟上,就像走是唯一活着的必要。他路过小吃店、摊贩、公交车、骑三轮车的穷苦人,还有贴在电线杆上的性病广告,它们都与这世界有着黏稠的关系,唯独他被丢出来,在街道上分外醒目。

  光阴黑掉,像腐烂的水果,霉斑若隐若现,让人阴沉得要命。但是聚集在楼下的人抽着烟,兴奋地交谈,像是要赶个早市。在六楼铝合金窗外,有个裸体男子双手扒住窗台的边沿,用脚踩着一只摇摇欲坠的空调。它无法承载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他却总是试图让双腿完全落在上边——晃动使他惊恐地收回试探的腿。他又想让一条腿踩住从墙里凸出来的预埋水泥板,可这伸出来的一点太窄,连鞋面也兜不住。他深吸一口气,想翻回到窗台内,空调被踩得晃动,一只螺丝无声地掉下去,他的腿连窗沿都没够上。

  接着他又想让腿落在凸出的水泥板上——刚刚明明已试过。他的支撑腿紧绷,像剥过皮的兔子的腿,肌肉隆起,微微发颇。手则抠住窗沿,像要抠进瓷砖里。间或他还会专心呼一口粗气。

  “跳啊,你倒是快跳啊。”

  人们开始呼喊。不知谁先打起拍子,所有人跟着打起来。那人一直像老鼠东张西望,不停目测水泥板、空调和窗台,有时还会警惕地望一眼窗台里。人们焕发出更大的激情,像是要唤醒在火灾中熟睡的人,以更大的声音一起喊:“跳啊,跳啊。”这来自大地的恢宏力量,像岩浆一层层、一节节,极为有力地向上涌,终于摧动他的耳膜。他猛然抖直身躯,朝下望来,麻木、惊慌、绝望、孤独、哀伤。这眼神就是我,这人就是我。彭磊拨开别人,走了。我就站在这最后的几分钟、几寸地里,我看见的最后天空,像往日一样辽阔,可以凭鱼跃,任鸟飞,却是关起遥远的门。我看见的最后土地,熙熙攘攘,所有人都是刽子手。

  彭磊走着走着,发疯地跑。上牙齿磕下牙齿,喉咙不停咳嗽,汗水和泪水糊了一脸,肉身像是无形了,还是没能躲掉那心底早已出现的一声呼喊。它就像烟花点着火,在空气中极其响烈地飞窜,追上他,越过他,消隐在远处。啊——惨绝人寰的,一个人在极度不甘中结束自己性命的声音。那呼号带着他最后的希望、最后的绝望,带着放纵、自嘲、愤怒、烦躁、仇恨、恐惧、忍受、脆弱、可怜、委屈、痛苦、恶心、悲伤、失落以及歇斯底里,带着人类全部的情感。接下来就不关他什么事了。他作为一件物品落在地上,有如一袋水泥从高空扑地,一些灰尘短促地飞起来。人们同时跳向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