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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春天(3)


  记者嫌恶地丢掉绳子。这时,警察说:“你们不是要问吗?这里有个死者以前的房东。”那伙记者便转过来,齐刷刷地看我,就像我身上别着什么明显的凶器。

  “我还有事。”我说。

  “就一会儿工夫。”他们中的一个说。倒是那矮子说:“有什么好问的?”他一个人先走了。

  “我们就耽误你一会儿,”剩下的一直跟在我后边,“她是你什么人?”

  “我妻子过去的同学。”

  “她为什么住在你家里?”

  “她是我妻子的同学,和我妻子感情很好。当时她租不起房子。”

  “你知道她做鸡吗?”

  “不知道。”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当时有没有男人上门来找过?”

  “没有。”

  “那有没有人打电话给她?”

  “不清楚。”

  “她在你那里住了多久?”

  “三个月。”

  “三个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真不知道。”

  “你连她是做鸡的都不知道?”

  “当时她可能没做。”

  “那你知不知道她偷东西?”

  “不知道。我得走了。”

  “就这个问题,她有没有偷过你的东西,或者别人的东西?”

  “不知道。”

  “那你有没有收她房租?”

  “没有。”

  我继续走,他们像飞机抛出的降落伞,离我越来越远。他们说:“不收房租,可能是用睡觉抵了。”我立刻停住,指着他们,“说什么呢?”

  他们摊开双手,阴阳怪气地看着我。

  “我告诉你们,你们左一口鸡右一口鸡,你们呢?你们不是吗?”有时发怒会让人说话流畅很多,“你们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一个人,也有属于人的尊严?她都死了,你们还纠缠那些事干吗?”

  “她做鸡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我们用事实说话。”

  “去你妈的用事实说话,你们只是挑有利于你们的事实而已。你们的报道有一句同情她关心她的话么?你们关心的只是读者的肮脏心理。你们为着讨好读者,不惜出卖一个可怜的女人。这就是你们自诩的新闻正义?你们跟那些恐怖分子有什么区别,你们不就是报纸的败类新闻的亡命之徒吗?你们从前到后,有从人的角度去理解一个当事人么?”

  “你理解过。你说。”

  “滚。”

  我走向车辆。可仍旧气不能平,我转身继续咆哮:“什么事到你们这儿,都被刻画成色情。色情、色情、色情,你们脑子除开这个就没别的了。一旦不是色情,你们就疯狂做伪证。你们有笔能写,信口雌黄没人管。你们不怕报应?”

  他们一起笑起来,你看他,说得头头是道的。我钻进车,感觉爽多了,觉得只要一提方向盘,车子便能跑向天空。可不一会儿,脑袋便鸣响起来。我去了电玩城,到处是嗒嗒的枪击声,我玩不好,便去洗浴中心。水柱砸向地面,也是嗒嗒的声响。我还得去迪厅,迪厅真好啊,就像有什么东西主导着我们,嘭呲,嘭呲,嘭呲嘭,让我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弯出来,在脑袋和肩膀跟着弯过去后,它又主导你朝另一个方向弯去。没人告诉你这样,是你自己知道就要这样。这样我就无暇顾及那让人发疯的嗯唵声了。

  后来我将脑袋塞到小姐的胸里,说:“就这样捂我一夜吧。”

  “不。”

  “就这样捂着我的脑袋,求你了。”

  我捉住她的腰,继续说:“我给你两千。”

  我直到次日才回到小区。阳光明媚,而我因为疲惫而恶心。我将车停到门口,甩上车门,看见那伙记者守在一辆车内。来了,来了,他们怂恿着穿鸡心领毛衣的矮胖记者。后者摇开车窗,说:“不要以为我们的办事能力差。”

  “操你妈。”

  我走向小超市。我听到车门被关上,感觉他像豺狗一样盯着我的背部。他一定一只手插在裤兜,另一只手晃荡着,他用眼神跟同伙说,看我的,然后继续吊儿郎当地走过来。最终他拍住我肩膀,说:“听说你和她关系不明不白。”

  “谁?”

  “死者。”

  “我说你是听谁说的?”

  “你别管,你就说有没有这回事。”

  “谁这么诬陷我?”

  “这个人,你认识他,他也认识你,”他的手划向空中所有住户,“当然我也认识他,虽然刚认识不久。不过,从我的角度来说,我还是愿意相信当事人一点。”

  “没这回事。”

  “我也是为你好。”他看着我,你最好考虑清楚,写什么,怎么写,都在我。

  “滚蛋。”

  我继续走向小超市。他走过去拍打我的汽车,说:“你不知道马路边不能随便停车的吗?”接下去又对那一伙记者说:“一个普通居民而已,把自己当新闻发言人了。”直到我从超市结账出来,他还在说:“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表现很可疑吗?”

  我想抽他一顿,但我想他没什么招了。

  5

  列车最终悄无声息地驶出去,就像上帝轻轻移走一块积木。一共十五节,一会儿就溜完了,我看见对面的月台空荡荡。它好像只装载小莉一人,它的任务就是负责将小莉从我身边装走。我感到一种散架的孤独。我们家就像散伙了。

  我随便吃了点,买到刚上市的早报晨报都市报,坐在车站逐字逐句读。它们以较大篇幅报道春天事件的新进展,可用其中一道标题概述:

  护城河悬案添新疑点

  死者生前被搜身侮辱

  它们以一名KTV小姐的讲述为底,外加许多评论性语言组成。她化名芊芊,就是穿旗袍、涂口红、在河边喋喋不休的那位。她敢作敢当,拨开身边掐她的伙伴,提着裙衩走到刚被她们拒绝的记者面前,说:“她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别说。”

  “什么别说?要是没做亏心事,他们为什么跑掉?”

  “事情都过去一个月了。”

  “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她觉得旗袍很闷,叉开两腿,像只圆规那样站着,“来,有多少料我给你们爆多少料。别拦我。”

  一枚从周生生买的铂金戒指,价值约一千五百元。毛毛戴不进,问:“你这是给谁买的?”

  “给你买的。”马勇讪笑道。

  “你怎么不带我去试?你知道我指围吗?”

  “我身上有钱,一时高兴,临时买的。”

  “谁信?”

  “不信拉倒,拿来。”

  “不,你说清楚。”

  “拿来。”

  “给我试试。”这时春天走过来。毛毛愤怒地递过戒指,说:“你试你试。”

  “走开。”马勇说。

  “给我试试。”

  “你试,你试啊。”

  “你别哭,男人是你从我手里抢走的,我都不哭,你哭什么?”

  春天对着光线举起它,在男人就要抄走时,一转身,裁到右手无名指。严丝合缝。不多不少。她还甩了甩手,它就像生在上面。“摘下来!马勇吼道。春天转过身,看见他作势要扇下来的巴掌,说:“打啊,打啊。”毛毛气得不成样子,不停跺着高跟鞋。

  “打啊,你倒是打啊,这个戒指你说要买给我,转手送了别人。”那巴掌便打下来,并不重。“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马勇说。

  “我不是什么东西,我只是好怀念生病时,有人跑来,又是炖汤又是按摩的。”春天摘下戒指,瞟了眼毛毛,还给她,“我只是戴戴好玩,他哪里会给我买什么戒指,他也从没带我去金店试过指围,我只是逗你玩儿。”

  至少在这个环节,姐妹们认为春天是打了漂亮仗的。那戒指从此像脏东西,毛毛指头没法戴,心里也戴不上,可为着刺激春天,总是拿出来玩。“你玩着玩丢了怎么办?”有人说。

  “丢就丢了,好大一场事?”

  可真丢了时,毛毛大汗淋漓,在衣柜、收银台和包厢不停翻找。包厢灯暗,她便取了应急灯,后来还拿扫帚柄去沙发底下扫荡。“他要是知道了,还不打死我?”她看着姐妹们,“也不知道是谁人品这么烂,手这么戏?”

  “你好好想想,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她骂骂咧咧地想。马勇走来时,她还是没想到。“什么事?”他说。她低头咕哝着。卫生间,肯定是,上个卫生间,不见了。

  “到底怎么了?”马勇烦躁地问。

  “春天偷了我的戒指。”

  “你确信?”

  “我记得上卫生间回来时,看见她的身影。”

  “你确信看到?”

  “百分之八十是她,百分之百。”

  “春天。”马勇喊叫道。

  “什么事?”春天走过来。

  “你拿了毛毛的戒指?

  “没有。”

  “我再问你一次,拿没拿?

  “没有。”

  “我给你机会,你自己拿出来。”

  “我没拿,怎么拿出来?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我没幸。”

  “好吧,所有人都给我滚到更衣室,滚进去。”

  马勇像赶鸭子一样将大家赶进去,命令每个人打开衣拒,由毛毛挨个检查。现在想起来,并不是毛毛有什么证据,她只是出于害怕,要将丢失戒指的责任推给别人。她选择了自己最恨的人。可是春天瑟瑟发抖起来。在所有衣柜都没找到这银白色的玩意儿后,毛毛喊起来:“扒开春天的衣服,搜身。”

  春天缩着身躯退到堵边。毛毛走过去,抽了她一耳光。“没有。”春天说。可还不如不说呢。毛毛蹲下去,掀开春天上衣,将手探进胸罩里摸索。“没有。”春天痴愣地看着上方,气若游丝。

  “什么没有?”毛毛从她胸罩里取出戒指,“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

  毛毛戴它,果然戴不上,“你肴清楚,这是谁的?

  “我的。”

  毛毛一个巴掌打下去,将要再打,被马勇拎走。春天眼里闪出一些欣喜来。可是马勇挽起衣袖,躬下身子便揪住她的头发。春天开始弹跳。马勇没有抓好,重抓了一次。他拎起她,用手肘压住她脑袋,掂了掂,说一声“起”,三两步便跑向另一头。春天的身子跟着自己的头发,头发跟着那只文着暗蓝色大龙的粗手,朝另一头奔跑,猛然撞到墙上。还好墙上包着厚呢,墙体也是木板,否则准得撞死。

  “是不是你偷的?”

  “不是。”

  马勇换了另一只手,重新抓牢,不停拎着往墙上撞。“你这个疯子!”马勇咆哮着。而春天还在说:“你说过永远不打我的,你说过。”

  “你他妈就是一个疯子,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个疯子。”

  马勇是个偏执狂。我们以为撞三五下就够了,可他撞个没完没了。我们一起去拉他胳膊,他还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她撞了一次。墙都凹下去一些,脖子撞歪了。

  因为这事,很多人觉得过去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都得到解释,比如一只耳坠不见了,或者本来是五百元的转过背回来就只剩三百。她们恍然大悟。可我觉得春天不是这样的人。春天是偷走了戒指,可这和偷走一个男人相比算得了什么?你偷走我的男人,我偷走你一枚戒指,不算合理吗?何况这戒指本来就是买给我的。谁比谁不要脸?春天当天就走了。

  我坐到九点,买了啤酒,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握酒瓶,开车回家。我看见路人指着我,无声地惊呼,交警也露出疑惑的眼神。我若被逮起来就好,我实在没办法安排自己的生活了。

  我在家里沉沉睡去,直到房门被敲响。是物业的人。“公安分局打电话来,要你下午两点前去一趟。”他说。

  “什么事?”

  “没说。”

  “你确定是找我?”

  “是。”

  “那你知道是询问还是讯问?”

  “我不懂,你最好赶紧去一下。”

  “一定是找我去问春天家人的联系方式,”我说,“一定是这个。”

  凭什么?我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换电视频道。凭什么?可最终我还是驱车出了门。在岔路口,我看见阳光暖融融的,像在人行道上铺了一层明晃晃的水,树枝和树叶全镀了金,灿烂地摇曳。这是自由时刻的景象,你可以就此开溜,远走高飞。可我还是驶往分局。我反复跟自己强调:询问针对的是证人、受害人以及知情的人,讯问针对犯罪嫌疑人,如果是犯罪嫌疑人,不会打电话来,直接上门扑倒就是。

  驶入分局大院后,我没有急着打开车门。我还在想,这一生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而自己还不知道?或者,我曾经得罪过什么人?等到我确信嘴里没一点酒味后,才走下来。我想我害怕的是公安局本身,就像头一次住院的人,满脑子都是开膛破肚的传说。

  “没事的。”我在走廊听到一个来回兜圈儿的人这样呢喃。他穿着松软的白衬衣白背心黑裤子,脚上还蹬着凉鞋,趾间粘着发裂的泥块。他是船夫,自言自语道:“我不就是听你们指挥打捞一下吗,打捞有什么错?”我斜盯着他,他便低头避开我的眼神。我按纸条上写的,敲开某间办公室的门。一位戴着眼镜的白胖警察坐在里边。“坐,坐。”他站起来,带着本性里的善意。还给我倒了杯水。这使我大为宽慰。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想了解一些春天的事。”

  “她是我妻子过去的同学。”

  “她为什么住你家里?”

  “她是我妻子的同学,和我妻子感情非常好,她又穷,租不起房子,就住到我家里。住了三个月。”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好人不好说,但至少不是坏人。她讲礼貌,很少给别人添麻烦。”

  “你知道她在KTV干过么?”

  “我也是最近看报纸才知道的。”

  “她有没有向你或者你夫人说过什么?”

  “说什么?”

  “谁谁对她不好之类的。”

  “从没说过。”

  “你回忆一下。”

  “没说过。”

  “她住在你家时也没说过?”

  “没说过。”

  他做完笔录,走过来给我看,我伸出右手食指,轻点印泥,在签名上摁了黄豆那么一块。“你们每个人摁指纹怎么都这么小气?公安局就有那么可怕?”他说,但没让我再摁。

  “我可以走了么?”我擦着印泥,说。

  “听说你是画家?”

  “只是业余爱好,算不得什么。”

  “那你怎么看这事?你坐。”

  “现在的死亡都他妈是受辱,”我在报复自己刚才的谨小慎微,“在之前任何一个世纪,死亡都是私事,都是一个人庄重的谢幕。而现在,你看看现在,它变成人咬狗的新闻素材。你不知道每天有多少读者对着春天这个名字手淫。”

  “你这么说很新奇。”

  “还有更新奇的。就是以前我从不信一句话,现在信了。”

  “什么话?”

  “人一进公安局,没罪也会觉得自己有罪’。”

  他看起来乐翻了。我说:“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