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见到此,便像罪犯在铁证面前表现的那样,猛然栽下头。这是当日他的笔迹,稚嫩、自信而草率,在爱情的冲动里迷信对方是唯一。现在他穿过时间之河,有大量的后果可以用来校验当初的赞唱与誓言。而他即将打开的日记本,每一页都被圆珠笔画了大叉,有的已划破,我们仿佛还能看见春天当初歇斯底里的举动。我走到厨房倒水,年轻人则在不停翻日记本,最终他抱紧自己的头,抽泣起来。我看见他的背部微微颤抖,接着肩膀、胳膊和衣服也明显耸动起来,仿佛整个身躯都参与了这场哭泣。
春天这样写:
我找不到谁说话。我想了所有人,没一个合适。也许不是合适,而是没人愿意来听。我快要死了。我都要死了,他们还在问:“你怎样了?要不要喝点热水?”你也不在。即使你在你也会狠心走开。我不可能再相信你。我病得快死了。我会死在没人要的野外,总是下雨,下了很多天,我的尸体都湿透了,你们也不会来。我不在你们的名单里。我活该这样。你们没一个会同情我。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你们没有一个人在乎我。我算什么东西。
除开这些,整本日记留下的便全是一个被迫害妄想症患者的胡言乱语了。我早撕掉那页说我的,她写我如何处心积虑地勾引她——路过时蹭她,用手指勾她下巴,将手掌捞向她阴部,等等。她构陷了所有人。
“没这回事。”我说。
我知道,小莉皱紧眉头,不停晃荡着脑袋,你最好把它们全撕了。
我端着水走回客厅。年轻人抬起头,睫毛湿答答的,“我得走了,实在打扰您很久了。”
“没事。”
“我能带走么?”
我点点头,将为他准备的茶水放在茶几上,由着他走出去。“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我说。
“嗯。”他匆匆回答道。
我关上门,走到窗边,一直等到他在地面出现。他走错了方向,很久才知道回来。他仰面朝天,吊垂双手,放肆地哭泣着。有几个路人停下来看,他差点撞上一个。我想这时就是有人对他脸上吐痰,他也不会管;就是照着他胸口插一刀,他也会朝前走。他要哭很久很久,为着罪孽。
此后又只剩我一人。在长长时光里,我将酒放在腿间,坐在沙发上发呆。上午走了,下午来了,灰暗的东西从天空压下来,天黑了。然后,从那狭小卧室传出若有若无的呻吟。也许只是感冒,但春天像经验丰富的老太婆,在四周沉默时她沉默,一听到脚步声,便赶紧呻吟起来。我们走到门口时,那呻吟便极为大声。
“你怎么了?”我们走进去问。
“我快要死了,你看,都没什么血色。”她悲啼着,眼泪朝外滚。奸作,小莉看着我。我点点头,说:“喝点热水吧,我这就去倒。”后来我们路过时不再停留,她的哼叫便徒劳。现在她都死了,我还听到她在房间像织布一样织着自己的呻吟。
“够了!”我醉意醺醺,踹开房门。那里只有一张暗红色的小席梦思。我找到扫帚,在每个角落扫荡,我吼道:“够了够了,别他妈再哼叫了!”她便停止哼叫,却又在我低头时,悬浮于某个角落。我仓促望去,她便像一口气吹飞的碎片,无声地散了。
我打电话给小莉,说:“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想你。”可她仍沉浸于自己的悲哀,“将房子卖了吧,我实在是住不下去了。”
“卖,过完元旦就卖。”
“能早点就早点。我实在没这么倒霉过。”
“那你还回来么?”
“不回了。”
我整夜开着灯和电视,比任何时候都盼望早晨到来。在白天,我穿过一条条街,嘴里摹拟着,嗯唵,嗯唵,嗯唵。可总有一股万有引力,将我扯回来,即使背对着家门,我也会倒退着回来。嗯唵,嗯唵,嗯唵,我摹拟着,像头驴被迫回来。
“这不就来了吗?”
保安将手越过年轻人的肩膀,指着我说。年轻人转过身,眼睛像棍子打在我身上。几天工夫,他头发凌乱,脸色灰白,嘴唇也不见半点血色,连着眉毛也灰了。他就像常年吸毒,或者连续熬夜打牌,在生理上极为疲倦,却在精神上极为亢奋。
“我是特为来向您告别的。”他向我鞠躬。
“事情处理好了?”
“还没,我这就是要去看春天。”
“你还没看到?”
他捏紧拳头,骂起殡仪馆看守来。说起这老实人的愤怒,嗯唵,因为并不践行,便在嘴皮上极尽凶狠。他一边在包里翻介绍信,一边破口大骂。
4
警察没有回答,将我召入会议室。有人拉上窗帘,摄像师扛着机器,摄像机尾端插着一根线,连着话筒。电视台记者举着话简,背诵开场白。是自杀还是他杀。殒命。这究竟是。欢迎收看。谜局。
“我可以走了么?”我再次问。
“你等等,他们也许会问你一些问题。”警察的眼睛盯着摄像机。
船夫双手扶膝,目不斜视,坐在角落。我听到“先录先录”的声音,灯光师举起白炽灯对准船夫,后者的脸瞬间僵硬。电视台记者走来抓起船夫的手,有力地摇着。“别紧张。”他说,然后抽出那只手。船夫不知是要将手指合拢,还是继续分开着,便让它悬在半空。直到采访结束,船夫才收回手,去抓了抓衣服。
然后电视台记者开始抖电线。就要到我了,我喘着气,没有比这种等待更熬人的了,我还没经历过这种事儿呢。当电视台记者提着已经顺溜的线,在跟随的白炽灯照耀下走来时,我站起来,他就像将军一样散发着威严,盔甲哐当作响。
“不用站着。”他笑着说。我因此坐下来,我的脸得有多红啊。
“准备好了么?”
“好。”
“我们都知道死者生前曾在你家住过一段时间。”
“是。”
“她是你什么人?”
“我妻子过去的同学。”
“她为什么住在你家里?”
“她是我妻子的同学。感情好。她穷。住不起房子。也许。”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待人和气,挺懂礼貌的。”
“具体说是?”
“就是特老实。”
“比如?”
“她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
他对我轻眨眼皮。我说:“唉,没想到她这么快走了。”他便对着镜头发表议论,然后转过来说:“谢谢。”他握住我的手冰凉,而我的汗倾巢而出。
“我可以走了么?”我走过去问那位警察。
“等等吧,谁知道还有什么事。”
不一会儿,法医推开门。他将蓝色文件夹抛到桌面,然后戴上白色手套。后边闹哄哄跟着一伙报社记者,为首的是那个穿着红色鸡心领毛线的矮子,他皮笑肉不笑地和熟人点头,然后带着一股畜生般近乎蛮横的自负,坐到法医对面。
“现在要拍吗?”法医对着摄像师喊。
“可以吗?”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
法医振振衣,坐好,从文件夹抽出一张照片,说:“你们看,鼻子下有白色蕈状泡沫,说明是溺死的。这是冷水进入呼吸道,刺激气管黏膜形成的结果。”接着他又抽出一张,显示春天手里抓着泥草,“这也是溺死的重要特征。我们至少可以排除她是被杀死后再抛入水中的。她是直接溺死的。”
矮胖的记者举起手来。
“什么事?”电视台记者问他。
“我可以问问题么?我怕耽误你们拍摄。”
“没事,人家会剪辑。”法医说。
“那我说了。这两张照片并不能排除是他杀。溺死不一定代表自杀,别人也可以将她推下水,致她于死地。”
“这种情况很少见。”
“我在电影里看过,金三角的毒枭经常将人推到河塘里淹死。”
“那是电影。”
“电影来源于生活。”
“我问你,假如你是凶手,你会将一个成年人推到河里么?”
“有什么不可以?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你考虑过他的游泳水平么,考虑过他的求生本能么,考虑过水深水浅以及水的流向么?这些都考虑过么?他要是没死,你怎么办?”
“我会事先采取措施。”
“什么措施?”
“捆好他的四肢,或者绑缚重物。”
“那在这起案件里你看到过绳索或者重物么?”
“当然,”记者解下相机,调出照片,“你看,她的双手被绑住了。”法医摆摆手。记者接着说:“很简单,要是我自杀,怎么能将自己双手绑起来呢?”
“这在自杀中并不罕见,你没见过而已。”法医做起手势,“你既可以通过别人帮忙,也可以自己先做好绳套,用牙齿拉紧系带。”说完他慈悲地看着记者,就好像不是他在疲于招架,而是对方就要踏出最后一步,掉进自己安排好的陷阱里。记者果然说:“你也不能排除有人将她双手绑住然后将她推到河里的可能性。”法医鼓起掌来,警察将船夫带过来。
“你问他吧。”法医说。
“是哩,是我捆住她两只手。”船夫说。
“什么?”
“是我去捆住她的。”
“你为什么要捆她?”
“我们都这么干。”
“你们将尸体的手绑住?”
“是哩,这样我们就能把尸体拖到岸上来。”
“你不可以将尸体弄到船上吗?”
“不吉利。”
船夫又补充道:“我捆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鼻子下冒着泡泡哩。”记者吸了一大口气,胸口跟着鼓起来,我真想踹死你这老东西。法医微笑着走过来,摸出烟,不停在烟盒上敲打这根烟,说:“写新闻不是写小说,你说是吧,小何?”记者面红耳赤地收起采访本,说:“我不也是为了工作吗?”
摄像师重新打起手势。法医抓紧吸两口,摁灭香烟,重新坐回去。“我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河流的宽度。”他比画着,“只有这么宽,四到五米。你游几下,这么说吧,挣扎几下,就到对岸了。”
“嗯。”电视台记者说。
“想弄死一个人还是很难的。”
“那这同时是不是也意味着自杀的难度增大?会让既遂率不高?”
“不,对自杀心切的人来说并不如此。给他一口水,他就能将自己溺毙。对人生感觉太累的人,可以将脸伸进马桶淹死自己。还有的人,仅利用山间一场大雨,醉卧于小道,也能让肺部进水。所有证据都在表明这起案件的当事人在想办法寻死。她先喝了农药。”
法医抽出尸检报告:
“我们从她体内提取到有机磷制剂。农药是她自主喝下去的。这是她原本想采用的自杀方式。如果是别人将她弄死后再灌入,那么因为代谢停止,我们便不可能在肝脏等处提取到农药。”琥珀色的酒瓶没有瓶盖,放在椅上,酒里掺了敌敌畏,散发出臭味。河水隐藏着布片、剩饭剩菜、用过的卫生巾、黑色的泥桨以及正在自溶的死猫死狗,也非常臭。河水裹挟着它们极为缓慢地流淌,也将它们沉淀。春天已喝了四瓶,第五瓶里掺了农药。她坐在路边椅子上,仰望着沉闷的夜空,程序性地抓起第五瓶。她只喝了一小口便弯下身子呕吐。但她还是再喝了两大口,确定喝进去一些。
“她喝得不多,不足以致死,但身体反应强烈。”她抱着头,踉踉跄跄地走。右腿朝右边免,在右腿成为支撑腿后,左腿朝左边晃。她往前晃了几步,便连续后退。她半转过身子,继续晃荡着。头是晃动的根源,让她的身体转着圈儿。她恶心呕吐,汗如雨注,同时还在来回转着圈儿。不一会儿,她感觉进入一个雾的世界。路灯、座椅和树枝变成大大小小稍浓的轮廓。她紧抓着头,大口喘气。
“她的身体已被损害一部分,但尚未损害彻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比死还难受。”她来到生与死的中途,人间就在井口,闪现着讽刺的弱光。她没有力气再爬升一步。而井底那永远黑暗的处所,像母亲一样挥舞着煽动性的手帕。跳吧,跳下来。她反复权衡着:就一下子,什么都结束了,不会再有肉身的疼痛和精神的磨难了。还有,再不决定就来不及了,就会像重伤的野猪在泥泉里永恒地、可怖地抽摘。
“因此,她跳入几步之遥的河里。她不再顾及河水臭气熏天。这在自杀案例中很常见,很多事主最终都背离了最初的自杀方式。”春天开始走。她走了很久很久,像身处于噩梦,怎么也走不动。她焦躁,恐惧,愤怒。最终她辨清河流的细响。她走上防洪墙,哀鸣着,猝然栽向河里。她飞落时,所有世事像高速奔跑的数字在她眼前清晰闪现。被遮蔽的事都有了眉目,哦,就要忧然大悟大彻大悟了。然后她被河水及时吞吸。河水像无处不在的冰刀,刺进她身体,在她的思维里划来划去。
“还有这里,”法医展示出又一张照片,显示春天的手掌充满淤痕,皮都破了,右手食指和中指甚至露出骨头,“她在尝试往岸上爬,在抓,不过最终能抓牢的只有水中的水草了。”春天够到防洪墙的护沿,双手不停颤抖。她再也使不出力了,就是支撑着不让身体掉下去也办不到。身体正像一头野牛,将她朝反方向无情拉拽。她终于像一枚孤独的炮弹,再度掉进河里。有段时间,她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或半个脑袋,但后来我们能看见的便只是微微隆起的水面。她的面孔开始在广表而沉闷的夜空浮现,这张灵魂的脸独自持在虚空,看着自己越沉越深,一直像秤砣那样依附于水底,被水底吸住。后来,它也消失了。
“是不是可以说,她还是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电视台记者说。
“你可以理解这个想死的人已经死了,而她的躯体还在作本能反应。”
法医点上烟。摄像师扛着机器走了。屏声静气的众人开始说话。矮胖记者走过来,说:“你没办法证明农药不是别人骗她喝的。她喝醉了。”
“你有证据么?”
“没有。”
“没有证据你说什么?”
“反正我没办法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记者走回去时,拉拉船夫腰间的尼龙绳。“不关我事。”船夫晃荡着脑袋。
“你不错嘛。”
“不关我事。”
“你为什么不绑她一只手,绑一只手不是也能拖上岸吗?”
“这个要看情况哩。”
“绑一只手不是更省事吗?”
“我不知道,我要回去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