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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春天(1)


  1

  “看清楚了。”年轻人长时间盯着,忽然捂住鼓起的嘴躬身跑开。我甚至看见泪水倾斜着滴向地面。看守高耸眉毛,睁大眼看我,早说了不要看,有什么好看的。他拉上裹尸布,这样她便只剩一个轮廓了。

  我一直走到殡仪馆外。年轻人蹲在路边,已呕吐干净,不过指头仍按在地上,手臂不停抖。我拍拍他,他转过头来,眼泪像伤口的血不停涌出。我完全理解这种痛苦。“不要难过,你毕竟来看过她。”我说。

  他动动嘴角。

  我扶起他缓慢地走。他回头望着殡仪馆。“我带你去漱口,”我说,“只是去漱漱口。”我们来到小卖部,我让他扑在柜台边,买了一瓶矿泉水。我说:“走,我们出去漱漱口。”但他好像睡着了。我用力拉,他反应过来,跟着走出来。他漱口的动作十分机械,好像老人在咀嚼什么食物。一辆挂满尘土的桑塔纳驰来,路过我们时猛然转弯,差点刮蹭到我们。

  它停在殡仪馆门口。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从驾驶室钻出来,匆匆走进馆内。他穿着黄色夹克以及肥胖人才穿的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屁股后挂着一串钥匙。不久,从后座钻出一位矮个妇女。她穿黑色礼服、黑色裤子、黑色平底皮鞋,右臂用别针别着一块黑纱,手里还捏着一块黑纱。她挎着黑色的包,像鸭子追赶着前边的男人。

  “我们进去。”到暮色将至,年轻人才说。我感觉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并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一个女孩死掉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但他终于醒悟过来,又哭上了。我扶着他走进馆内。现在温度是这么低,大厅阴凉,看守拖着水泥地面。他对我们说:“我真搞不懂。”

  “您辛苦了。”我说。

  看守在一块已很干净的地方来回拖了一阵子,示意我们坐到东边那排椅子。这样我便能看见坐在西边的那对男女。不像我们这边——年轻人正靠着我吃语——他们分开坐着,隔两个座位,不停争吵。他们吵得越来越凶,声音嗡嗡地飘浮,弄得大家头昏脑涨。

  “吵什么?”看守将拖把重重蹾在地上。男子抬起头,而女人掏出手帕抽泣。有时哭得欢快了,她便停住,用食指和拇指冷静地擤出鼻涕。看守躬下身继续拖地。我觉得是过度的无聊摧垮了他,使他将地板当成反复擦拭的艺术品。

  我看见男子里头穿着暗红色T恤,手戴金戒指。他一会儿揉搓头发,一会儿抓痒。他将放在空椅上的黑纱别到胳膊上,转过头对女人说:“我戴着了,我知道这不光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然后他看表,问:“还要多久?”看守继续拖地。“你就这么急?”女人说。男人盯着她,眼露凶光,要不是是在这里,我早揍死你了。不过在一阵沉默过去后,男人眼眶却红了,鼻下也挂出鼻涕。

  “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啊。”他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从口袋摸出烟盒,将烟抖出来叼到嘴上。他又摸出火机点燃它。他一边咳一边抽烟。眼泪都滴在烟卷上了。

  “请熄掉你的烟。”看守说。

  “熄在哪里?”男人望望地面、座椅以及摆放着各式骨灰瓮的橱柜。看守继续拖地,看起来要收尾了。男人歪斜着脑袋,阴沉沉地看他,非常用力地吸了一口。“我跟你说了,公共场所不许抽烟。”就是我怀里的年轻人也被这声咆哮吓坏了。看守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不许就不许,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

  “你不懂公共场所不许抽烟的吗?”

  “你客气点说不行吗?我得罪你了吗?”

  “你没得罪。”

  看守走到他面前,继续说:“你没得罪,要抽的话,请出去抽行吗?”男人揉搓着眼窝,另一只手仍然夹着烟卷,烟灰积得老长,不久掉落在地。看守的眼光跟着落向地面。“我就是抽了,你怎么样?”男人说。

  “怎么样?”

  就是看守自己大概也没想到,他抽了男人一耳光。这下子热闹了,男人挺身而起,将骨瘦如柴的看守拎起来,“你知不知道,这里烧的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被烧了,你知不知道?”他猛击着看守脸部,“你知不知道?”

  看守大喊大叫。男人望了一圈四周,将他丢下来,踢了一脚,“去你妈的。”然后男人取下钥匙串,大步走向门外。我先是听见桑塔纳啾啾地叫起来,接着听见车门被嘭地关上、发动机启动,后来车辆转弯时轮胎与地面发出急剧摩擦的声音。他逃了。

  女人坐着发抖。看守爬起来时,她说:“我跟他没关系,他早就不是我的丈夫。”看守盯着她,她便朝后退缩。随后,一个穿白色阻燃工服的工人提着铲子赶来。她再次重复了那句话。那铲子冒着烟,可以想象,它刚取出时一定被烧得通红,现在灰扑扑的。我记得铲子上曾滴下一滴黏稠物,就像塑料被燃烧时会滴下的那样。接着女人又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惊醒年轻人。他笔直站起来,反复捏紧拳头,朝大厅后头的火化间走去。在我赶到前,他直通通跪在地上,双手展开,胡言乱语起来。我想他是在哀求,不要将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孩再弄得尸骨无存,尽管这无法避免,我还是盼望着不要就这样一下子将她烧个干净。

  他脸上像是有人在一盆盆地泼水。我他妈的也要哭了。那个女人——也就是死者的妈妈说:“春天,是你爹让你这样的啊。”

  她一直在咕哝:“每一次都是我来揩屁股。没有一次不是。你为这个女儿负过什么责?你负责都负到哪里去了?你算准了我,你知道我心软,知道把春天丢在马路边一个人走掉,我就一定会去把她抱回来。你真狠心啊。但是春天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你做爹的难道半点责任也不该负?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给你揩屁股?我难道天生是你的佣人?”

  在看守和工人跑向领导办公室后,这个穿着黑色礼服黑色裤子黑色皮鞋别着黑纱像一只黑鸭子的妈妈,步履蹒跚但内心坚定地走出去,追随她前夫的脚步。她边走边说:“说什么我也不回来。我受够了,早就受够了。我决定了,你不回来我也不回来,你以为我回来,我就不回来,我看是谁回来,看是谁更狠心。你随她怎么样,我也随她怎么样,我看是谁回来。”

  2

  他掏出一张不足三十字的介绍信。看格式原是开给看守所的,改写成殡仪馆了。在填写探视理由处,警官画了个斜杠。这里最好能写上具体内容,比如“协助调查采访”,他面露难色。“这就够了,”警官说,“我们这里还没开过这样的介绍信。”

  他用了两天来解决此事。打电话给自己报社的记者,让他们帮忙联系这座城市的政法口记者,再由后者联系这边公安局熟人。一环比一环疏远。他得到这边记者的承诺,说马上,却是从上午等到下午。最终他闯进报社,喊叫着记者的名字。

  “没看到我正在忙吗?”对方说。

  “我只是着急去看下,兄弟。”他越说越缓和,“她是我女朋友,是我女人。”

  “你看分局那边也快下班了。”

  在等待时,他想:实在不行,就将汽油倒在停车场角落的废弃灵车上,反正仅有的一只轮胎也瘪了。车内锈迹斑斑,塞满湿润的木条。将这些木条点燃,让它们冒出浓烟,然后在他们赶出来时,潜入殡仪馆。这办法并不明智。还不如手持木棍,将他们逐一打翻。

  当他第一次走进殡仪馆时,看守拦住他,“你怎么搞的?”他看见自己的鞋在刚拖过的地面留下印迹。“你要干吗?”看守说。

  “我来看我的女人,她死了。”

  “运来多少天了?”

  “应该有七八天。”

  “带户口本了吗?”

  “没。”

  “结婚证呢?”

  “我们没结婚。”

  “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她男人?”

  “我就是她男人。”

  “那我也是。”

  看守接着说:“你总得有个证明。”

  “我骗你干吗?到现在我还没看她一眼呢。”

  “每个人都这么说,都说自己是死者的亲朋好友。但你不觉得殡仪馆也是个单位吗?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难道就不应该对它讲点规矩吗?”

  “你看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规矩。”

  “您行行好。”

  “我为什么要行好?我在这里上班,干的就是这事。我得保证死人不受打扰。”

  “她真的是我女人。”

  “没有人不是这样说的。”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世上爱着的只有她,我见不到她,就活不下去。我活不下去,你也别想。他从钱包先后掏出两张钱,哀望着看守,可看守将手插进裤兜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后来看守又提着拖把回来,在年轻人脚下拖来拖去。

  “我没工夫和你玩什么柔情。”看守说。

  “我是记者。”他想了很久,说,“我有权对她的死因进行调查。”

  “刚才你不是说你是她男人吗?”

  “我是记者,同时也是她男人。”

  “那你的记者证呢?”

  “没带。”

  “走开。”

  他掏出这张不足三十字的介绍信,递给我看,“我也不知道这个行不行。我是顺道来向您告别的,您是好人。”

  “你要先休息下,你可以到我家休息。”

  “来不及了。”

  “那我陪你去,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儿。”

  我得感谢您,但这事最好还足我一人去干。我应该怎样向您表达我的拒绝呢?我得感谢您,您是好人。他显得为难。“我终归也是要去送她一程的。”我说,然后搂住他肩膀,走向车库。我载着他朝西郊行驶。下午的阳光射向车窗,他迷糊起来。他睡得很少,即使有时间睡,脑子里也应该交织着种种噩梦。不久他果然醒来,问:“到哪儿了?”

  “还早。”

  “我一定睡了很久。”

  然后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最终,一根冒着烟的大烟囱进入视野。“就是那儿。”他说。我们便开到烟囱下的殡仪馆。它的门前有着龟裂的水泥停车场以及一座狭小的花坛,摆着两排塑料花盆,里头都是塑料菊花。

  看守穿着仪仗队式样的制服,一身洁白,包括皮鞋和手套,只有肩章和袖口的缀条是红的。他弹着裤缝,看着我们走来。年轻人拿出中华烟,很久才知道怎么拆开封条。他将过滤嘴都捉皱了,说:“师傅抽根烟。”看守将手抬到唇前,摆了一下,“不抽。”他确实很该死。

  “您看看。”

  看守接过介绍信,背过身,就着阳光研究。这时,年轻人攥紧右拳,将它提到胸前,准备给看守的后脑勺一击。我扯他的衣角,却是让他更加愤怒。他等待着,直到看守招招手,说:“你们也知道,我也是按规章办事,规章规定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我说是啊是啊。

  我们跟着往里走。进门前,看守说:“擦干净。”我们便在一块红色门垫上来回擦鞋底。年轻人一直沉浸在自我赋予的勇气中,可一进到这巨大而安静的大厅,人便发软,苍白的脸上渗出许多汗珠来。

  看守领着我们穿过大厅来到领导办公室。一位戴眼镜的男子正在看报,介绍信递过去后,他看也没看便签了字。然后我们回到大厅,从西北侧小门走出去。路的尽头是火化间,据说那里的化尸炉泛着银光,像面包烤箱排列整齐。停尸房在通往火化间的路途中间,左边连着冷库。“制冷坏了,修了几次没修好。因此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她化掉。唉,到时候可能还要切开尸体,否则会爆掉。”看守说。

  年轻人停在那儿走不动了。

  “你非得要看?”看守说。

  年轻人喘着气,深呼吸好几次,才继续走动。看守推开装着毛玻璃的门,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冲过来。房内摆着十来个铁床,有几个盖着裹尸布,显现出尸身的轮廓。墙角则起了一圈半尺高的青苔。有尸体的地方,植被茂盛,我想到这个。看守径直走向其中一具,像魔术师一样拎起白布一角,说:“你们真的要看吗?”

  年轻人极为认真地点头。

  看守缓缓揭开裹尸布。哦,现在想起来还是恶心坏了。春天躺着,肿胀了一倍,肚皮却瘪了,从上衣缝隙露出解剖后粗枝大叶的缝针痕迹;那皮肤一部分呈褐色,一部分发黑,像是豆腐起了霉斑;只有脸部还稍微保留着一些往昔的影子,但是大耳阔腮,眼球暴突,嘴唇肿胀外翻,露出岩尖般的牙齿。我的脸皱成一团,眼睛痛苦闭上,我已经为这具尸身严重吐过一次。年轻人一直硬站着。看守问他:

  “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3

  我走进小区里我的家。电梯在四层开启,一个年轻人蹲在对面墙角。他迎着我的眼光,想说话,却自我劝止了。我走过去,打开自家房门,听到细微响动,是他站直了。我转过头来看。他的嘴唇再度开启,再度抿了下去,像好不容易支起的帐篷一下扑倒在地。

  “有什么事?”我说。

  “请问是陈先生么?”

  “我身体不舒服,不接受你们谁的采访。”我关上门。一会儿,门上响起敲门声,我拉开门吼道:“够了,朋友,我说够了。”

  “我是春天以前的男朋友。”他说。

  “什么?”

  “我是春天以前的男人。”

  “你有什么事?”

  “我想看她有什么遗物留在这里没有?”

  他不争气地出了很多眼泪。我则在等待一种叫恍然大悟的东西,就是这个人,就是他啊。他说:“说起来都因为我。”可我觉得不是这回事,他应该具有让女人崇拜的危险面容以及冷漠残忍的脾性,可他无论是面相还是举止都显得过于老实。只有额头一块不大的疤痕似乎证明他还有过暴力经验,而我宁愿相信他是挨揍的。

  “进来吧。”我说。

  他匆促致谢,躬下身去解鞋带,被我制止。我去那间小卧室取了遗物,发现他还留在门口。“我是在报上看到消息赶来的,没想到她死了。”他说。

  “炒作一阵子了,本来是自杀,非说他杀。”

  “我知道。”

  “春天也不是什么小姐。”

  “嗯,说起来是我害了她。”

  “别这样。”

  我想我终归还是与人为善的,便缓和口气,“我一直没给外人看过,你坐。”他鞠躬着接过去。在那本《茶花女》的扉页上,有一行字:

  玛格丽特对春天渐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