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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春天(6)


  小莉用力推她。她悲哀地滑下去,须臾站起。枕头下藏着水果刀、切肉刀、菜刀、锅铲还有擀面杖。“这是什么?”小莉抓起锅铲——我得感谢她仓促拿起的是这个——她们一个握木柄,一个抓铁铲,争执起来。“别动,这是我的,你别动。”春天说。也许等下她们还会抢刀,小莉朝前捅,而春天紧握刃口,血从指间淌下来。这真让人恐怖。在她们同时弃掉锅铲时,我操起枕头,将刀具压住。

  “够啦。”我吼道。她们扭成一团。我捞起三把刀跑掉。回来时,我看见小莉用擀面杖点着春天的肩窝,说:“看清楚,这是我家。”

  “不是。”

  “那难道还是你家?”

  “是。收拾好你的东西,快滚。”

  “我要怎么跟你说,神经病。”

  小莉用擀面杖敲打着她的锁骨,“我要怎么跟你说,你不记得,是我接你来我家住的吗?”

  “这是我家。”

  “你看着,这是谁的皮箱?”

  “我的。”

  “是你的,我们有房子的人不需要皮箱。”

  是。我有房子不需要皮箱。我没房子所以需要皮箱。我拉着皮箱到处走走到你家。春天理清楚了,啼哭起来。她要抱小莉,被推开。

  “现在请你离开我家。”小莉说。

  “求你了,小莉。”

  “请你离开。”

  小莉指着门外,然后抄起春天的衣服,随便扔向皮箱。春天跪在地上,一件件地捡,当松糕鞋扔过来时,她拖着膝盖快速移动,捡起它,抱在怀里。她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们,我们仰起头。“请。”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小莉说。春天站起来,说:“谁稀罕,走就走。”

  事情就此解决了。

  春天将东西塞进皮箱,一会儿塞完了。她扣上皮箱,拉着它走出去。一切都按照她的意思也按照我们的意思快速进展。她拉着皮箱走到门外,电梯从一层往上走,走向顶层,返程时会捎走春天。

  我站在小莉后边。

  低着头。

  春天看着变动的数字。她扶着脑门,晃荡着它,在想反扑的办法,就快想出来了。你们家男人完得很快。我希望在她想起来前,电梯已带着她走了。电梯将至时,她转过身来,我迎着她的目光,呼吸急促。她却将目光转向小莉,说:“你瞧你,黑成那样。”这真让我诧异。她像侠客那样爽朗大笑,走进电梯。里边没有别人。银色的门关上。她无疑在关门的同时看见小莉全身战栗。她赢了。

  “别生气。”我搂着小莉。

  这会儿,电梯门又猛然弹开,春天一边摁关门键,一边补充:“怪不得当年都叫你野猪林,你这样的人也只配嫁给……”电梯门再度关上。要不是我箍住小莉,她准得飞踹过去。我倒有些爽快,就像惴惴不安的罪犯终于等到一顿惩罚。春天没来得及说完的应该是:“……像陈庆这样的老东西。”

  春天今天役和我算账。今天她脑子有点乱。“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也许她应该这样说。我会解释不清楚,因为她当初反复问:“你是真的爱我吗?你说真话。”

  我说:“是。”

  11

  第四次。最近她拒绝和我们用餐。我走出来时,看见她往碗里夹菜。我掸掸手。她眼睛瞬间绷直,随即端着碗朝房里跑去,一些咸菜掉在地上。她甩上门。那声响夹了我心脏一下。

  小莉走出来,脸色愧疚。她在为春天的不懂事道歉。那脸色里同时有凄苦的东西。说明她也站在我这边,是我妻子,跟我一起懊恼于这客人带来的不快。我本想骂娘,但还是摸着她的手拍她肩膀,使她感受到宽宏大量。

  那门忽而开了一小半,春天的脑袋伸出来。她看见我们在,又仓皇关上。我很吃惊她怎么没将脑袋夹死。大概是怕没关好,春天重关了一次,随之转上内锁,用钥匙反锁两圈。“他妈的。”我恶狠狠地说。小莉捉住我胳膊。“他妈的。”我重复道。

  “你别生气。”

  “我没。”

  “她会走的。”

  “我知道,我没生气。”

  也只有小莉在时,我才敢发泄。小莉放下捉住我胳膊的手。“我不会再生气了。”我说。她走向春天房门,头还在看着我,快走到时,才面向那扇门。她敲了几下,叫唤着,又敲几下。没有回应。也许睡了,就让她安静一会儿,小莉看着我。

  “我只是要缓下,缓过来就好了。”

  “我知道。”

  小莉看着我,继续说:“我开不了口。”

  我们走向沙发。我的手摊着,小莉捡起来握住。我们打开电视看却什么也没看。直到狭小的卧室里传出声响。内锁转开时弹动,接着是钥匙插向锁芯转动。春天拉门把手。腾腾腾,好像要将它扯下来。“是旋转,不是拉。”我吼道。她照此处理,却没转开,因此不停踹门。这该死的娘们儿还骂:“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没人关你。”

  我走过去,将钥匙插向锁芯,插不进去。“抽走你的钥匙,让我来开。”我吼叫道。那边什么声响也没有。“抽走钥匙。”我继续喊。

  “是你们将我锁住的。”她悲啼道。

  “我们锁你干吗?”

  “你们就是,你们故意这样,你们凭什么锁我?”

  她一边哭一边拍打着门,不一会儿用脑袋撞起来。我被她的绝望弄焦躁了,也不停地拉起门来。“我来。”小莉推开我。她试图插进钥匙,接着拉动门把手。没用。她想了一会儿,说:“春天,你在里边将钥匙再转一圈。”

  “转过了。”

  “你只转了一圈,再转一圈,朝左转,听话。”

  里边哆哆嗦嗦转了好大一会儿,锁芯才弹响。门被拉开,一股风蹿过来。房内的窗户开着。她大概还想从那里跳下去,这该死的东西。小莉骂骂咧咧,而她一把抱住小莉。她额头青肿,像是刚从厉狗的追击下逃生,她抱着小莉不停地哭。

  “没事了。”小莉说。她哭得更凶了。小莉推开她,说:“看清楚,是我们害你吗?我们害你了吗?”

  “我们真应该将她的东西扔出去,让她走。”小莉说。

  “嗯。”

  “我这两天试着问她,看她什么时候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

  “总是要问的,我烦得不行,烦死了。”

  次日我们起床,发现春天房门紧锁。我记得她是开着睡的,门边挡着椅子,以防门自己关上。可这会儿又关上了。我们敲门,听到平静的回应:“进来。”我们推开门,看见她坐在床沿。晨光从窗户涌入,在她脸上打下神秘的阴影。她这会儿就像我们的妹妹我们的小朋友,侧过脸讨巧地看着我们。她眼里荡漾着光明而温暖的湖水。她仰着头,露出微微外翻的白齿,心无芥蒂地笑着。

  这笑如此美好如此天真,就像暴风雨后寂静而充足的阳光,晒照于我们内心。

  我们吃了一个快活的早餐。然后打牌。她是照牌理出的。小莉问她店铺的事,她说老板娘回老家一趟,可能要先歇业一阵。小莉看了眼我,见我没怎么催促,便也不问春天什么时候走了。倒是春天说:“我可能月底走。”

  “干吗要走?”小莉说。

  “我那边找了间房子,一直挺麻烦陈老师和你的。”

  她这么说时,脚在桌底朝我移动,触碰到后轻轻摩擦我的一只鞋。我缩回双足,专心看牌。她仰起头,肆无忌惮地看我,嘴角嘲弄。她在嘲笑你的牌技呢,瞧你打的,小莉这大气的女人推着我手中的牌。

  我窘迫不堪,越想掩饰住脸红,脸红得越快。“打得真臭。”我说。而春天此时已前倾起身体,上身都快贴到桌面了。她直勾勾地看着我,就像要将什么东西从我脸上钩挖出来。这时她还伸出腿,用足尖不停点我的膝盖。她得有多放浪啊。

  小莉跟着她好奇地看我。

  我从牌里随便抽出一张。那足尖从我膝盖上忽然抽回去。几乎不到一秒,她已笔直站起来,将大王甩出来。“管上。”她哈哈大笑。她的乳房还在因身躯的猛然站起而晃荡。

  12

  第三次。她压抑着愤怒出了门。她被感情上的事打击坏了。下午,她失魂落魄地回来。她在卫生间待了将近一小时。出来后,捉住小莉的手啼哭。

  “别难过,男人都那样。”小莉说。

  “不是。”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我在卧室坐立不安,也许应该找到一根绳子,从窗户溜出去。我快要呼吸不过来。最终我还是拉开房门。春天抬起头,像被赶出家园的狗那样楚楚可怜地看着我。我被她如今的景象吓得哆嗦:头发剪得凌乱蓬松。眉毛像八字低垂着。眼影已被泪水冲垮,在脸上留下炭色的污痕,就像有人拿着蘸水的抹布在这张脸上来回涂抹墨汁。她噘起的嘴唇画得极为鲜红,完全游离出面孔。她就像站在舞台上束手无策的悲伤小丑。

  她看着我。小莉看着她。而我看向地面。

  “我好看吗?”她说。

  “好看,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小莉抚摸着她的肩膀。我快步走向卫生间。这个美人儿找到原因了:不是别人不爱她,而是她自己不好看。我实在受不了这摇尾乞怜的目光。

  13

  第二次。据说在触礁前,船员有先见之明,但船还是会撞上去。地震前,鸡和狗也会逃窜,但人们继续生活。还有,事情的可怕并非等量相同,它分为轻微可怕、比较可怕和很可怕。每一次的可怕都会带去一定的适应性,使人麻痹。

  我们开始感觉房里的东西在减少。

  我问小莉,小莉也问我,不是我们干的。就像有股风趁我们睡觉卷走了它们。我实在想不出有小偷屡次三番翻墙入室的可能性。一天早起,我看见是春天将一只旧手机扔进垃圾袋。我伸出手,但什么话也没说。这东西是属于我,但它对我来说还有用处吗?她低头继续收拾,等下将把塞满的垃圾袋扔进楼下垃圾桶。她有点自作主张,但我为什么要打击她的积极性?她又不是将正在用的电话拆掉,或者将正在走的墙钟摘下来,她只是像园丁,替这个家庭修剪掉一些不必要的枝蔓。

  其实我觉得她有病,但不能这样说。

  14

  第一次。晚餐。她过来坐下,拿了筷子便放下。“吃呀。”小莉说。她斜过头去,鼻孔出着气。“吃呀。”小莉说。她便撴起筷子,可还是不吃。她盯着我。这时我才知吃饭也是一件私密的事,不应被人长时间看着。她今天状态不对。

  “春天你怎么了?”小莉说。

  “他用了我的筷子。”她说。

  我僵住,看看小莉,小莉也不懂。我继续夹菜。“我说你呢,你用了我的筷子。”她吼道。我和小莉目瞪口呆。我想这是在报复我吗?如果是,那就来得更猛烈些吧。

  “对不起,我还给你。”我说。

  “算了。”她厌恶地摆摆手。

  “你怎么知道这是你的筷子?”小莉说。

  “我在上边用刀割了一下,做了记号的。”

  “哪里?”

  “这里。”

  让我奇怪的是,小莉认真看了那割痕,说:“没事,我们以后记着。”

  “算了,一双筷子。”

  春天没有吃,像鬼魂游弋回房间。我和小莉面面相觑,好像不确定她刚刚吼过。我们沉默对坐,只余墙钟嘁嘁嚓嚓地走,它稳步向前,弄得我们心里懊丧而单调。

  “到底怎么了?”我说。

  小莉指指她的房间,又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有问题。我摇摇头,站起来,走向卧室。我被这事情给吓坏了,我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小莉跟着进来。她将我的手拉到她胸脯上,她的心在怦怦狂跳。

  “对不起。”她说。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怎么样?”

  “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现在赶她走。”

  “为什么?”

  “你先答应我。”

  “我没说要赶她走。”

  “我有个妹妹,我自小就和她争,总是争。后来她十三岁死了。”

  “这跟这有什么关系?”

  “我后来争也没用,我妹妹死了。”

  “这跟这没有关系。”

  “我知道,但是这事惩罚我了,”她哭起来,“这事惩罚我了,你知道吗,陈庆?”

  “我知道。”

  我抚摸着她的肩膀。不久站起来,走过来走过去。我心里总是在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他妈的知道。“你别这样,陈庆。”小莉说。

  15

  这并没意思。我放下报纸,发现她在看我。她已看了好一阵子,像平稳行驶的船只猛然触到礁角,抖了一下。我没办法再读下去。当我起身时,她的眼神跟着上扬。

  “看什么?”我说。她慈爱地笑着。“有什么看的?”我说。直到我从阳台折返回来,她才说:“我就是喜欢看你。”接着又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

  “没什么。”

  “那你抱我。”她张开双手。我没有理睬,走过她。“抱抱我。”她的声音绵软无力起来。我找到鞋刷,敲打着鞋架,就像要选择一双穿出门。“抱我。”她说。

  “我们不能这样了。”我说。

  她的双手这时与其说是张着,不如说着勉力举着。这很尴尬。但我就应该将自己送过去给她抱吗?我并不爱她。“对不起。”我尽量显得真诚。

  “你是爱我的。”她说。

  “我不能了。”

  “我知道,我只要你抱抱我。”

  “不能再这样了。”

  她放下手,出了点眼泪。我进卧室躺着,我想我应该说,我们还可以保持亲人般的关系,你是小莉的义妹,也是我的。后来当我拉开房门,发现她站在门口。

  “可是我爱你,你知道吗?”她说。

  我想退回去将门关上。她继续说:“我不破坏你和小莉的关系,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名分你知道吗,我只要你让我爱你就可以了。”

  “不是那回事。”我推开她的肩膀,走出来。她一直跟在后头。“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她说。

  “不是那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我不要你什么,我只要你让我爱你就可以了。”

  “不是这回事。”我声音大起来。

  “那是怎么回事?”

  我推开她,又走回去,将卧室的门关上。我想这样够明白了。可是接下去的时光,只要小莉不在,她便过来纠缠。“你不爱我吗?”她总这样问,“一点都不爱?”

  不是。可是。要怎么说呢?我支支吾吾。说话是困难的事。每一句都要做到不能让她心死,也不能让她看到希望。我真想说:别做梦了。是,做了又怎样,做了不代表爱你。何况还没做。我没有插进去,就不能算是占有你。我既然没占有你,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对你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