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双手,游荡到走廊,将脑袋探进会议室。通过虚掩的门,我看见会议室地上团着一捆沾满灰尘的电线。“我可以走了么?”我说。
这是个念头。就像我听见的嗯唵,只是个念头。它扎根于脑海,小莉却试图通过肉身的位移来躲开它。“我们快点走,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她说。她弄不开车门,嘭嘭地拍打它。我一转,它便开了。她刚发动好汽车,熄火了。她当然又不停地拍打方向盘。
“手刹没松。”我说。
她嘶嘶地发着气,吼道:“还愣着干吗呢,还不过来开?”我便下车。在擦肩而过时,她既不看我,也不说话。她脸上扑满白粉,神情僵硬冷漠,身上散发着我没闻过的味道。这是憔悴的征象。她半躺着坐好,眯着眼说:“看见什么了?”我知道她不需要答案。河边,记者和围观的人都走了,穿旗袍的小姐该说的都慷慨激昂地说了,如今在孤独地烧纸。她一边用小枝拨弄不大的火焰,一边哭。她既为春天哭,也为自己哭,归根结底,还是为自己哭得多一些。我没有告诉小莉这些,我什么也不说。
直到到达农庄,她还在睡。而一醒来,便说:“这是什么地方啊?”她看见的想必也是我看见的,挂着暮色的屋角,阴凉的地面,一伙从不认识的人。他们带着动物那样的眼神,平静地看着我们。这不是你指名要来的地方吗,我想。
“我们先去吃饭。”我说。而小莉跟着店员走向房间。是大炕铺。
“不是说有单间吗?”我问。
“不好意思,你看也不影响什么。”店员说。
“那还有单间么?”
6
“没有。”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小莉吼道。
“男女会分开两个大铺,都这么睡七八年了。”店员鞠着躬,退了出去。
“我怎么睡啊?”她继续吼道。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其实地方是她定的。她发泄完,就会从后面抱住我,撒撒娇。可现在看起来不会了。“我们去吃饭吧。”我说。
“不想吃。”
我们去了大食堂,她果然只吃了几片葱花。我发现这里有股蠢蠢欲动的气息。当店员将几张桌子拼到一盏亮灯下时,男人们抛下筷子围过去。他们要进行简单而快捷的赌博。店老板洗牌,游客抽取一张,如果抽到九,而上家抽到七,则可以赢上家两百。如果下家是六,还可以赢下家三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会赢。我抽了一张,赢了一千。
“别玩了。”小莉说。
“您别不好意思。”店主讪笑着。这时我的血液正茂盛地流开阔地流,全身正在发痒。“再玩几把。”我说。
“我说别玩了。”
“最后五把,就五把。”
小莉靠在我肩上睡了。要不是我突然抖动胳膊,将一张大牌甩到桌面,她估计永远都不会醒来。她说:“怎么还没完啊?”
“就快了,就三把。”
“怎么还有三把?”
“最后三把。”
我说的是真心话,但是三把复三把。一直到我望了几圈没望到小莉时,才收手。我想我真该死。我走到大炕铺,掀开门帘,就着昏暗的灯光找,没找到。其中一个有点像,我轻拨她肩膀,她便翻转过身,继续打鼾,鼻孔下还挂了一颗泡泡。她去哪儿了?我焦灼地走向农庄的每个角落。不会被强奸被谋杀被丢进井里了吧,天黑透了。我打电话没人接,又不敢太过失态地呼唤,我去问路人,他们努力回想,若有所思,最后摇头。我走向门外,汽车还停在那儿。我拍打车门,又用手机的弱光照,没人。
这真跟噩梦一样。
我终于丧心病狂地喊起来。店员仓促跑来,将我带向厨房。一位厨娘正在涮锅,她努努嘴,你看她睡得多香。我看到我亲爱的孩子正扑在木桩上,就着旺盛的火盆睡呢。我在厨娘的嘻嘻笑中将她抱出来。
“去打啊,再去打。”她扑打着,我嘿嘿笑着。然后她真的粗暴地、怀着恶意地推开我,走下地面。
“我要回去。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说。
“我们才刚来。”
“我要回去。”
我看着她恶狠狠的嘴脸。“好,你不走,我走,”她转身就走,“你就死在这里玩吧。”我心里被割伤了。不过我还是跟着她去锁柜取了行李,又跟着走向汽车。我说:“还没退钱呢。”
“有多少钱,要退你去退吧。”她夺过我手中的钥匙,推开我,打开车门。我拉她,她便弹跳起来,“干什么?”
“我来,天太黑,我来。”
直到回到家,我们还是没说一句话。她在副驾驶位置低头睡着,我开着车,眼睛紧盯车灯照耀的路面。就好像不是车辆在奔驰,而是柏油路将自己送到轮胎下。柏油路将我想说的话一遍遍滚送出来:
跟女人你没办法讲道理
跟女人你没办法讲道理
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
跟女人你没办法讲道理
我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拉着她的手,坐着睡了。我像睡了几个世纪,直到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小莉在往大旅行包塞东西,因为愤恨,动静很大。
“几点了?”我问。她没回答。我看墙钟,凌晨两点。
“你要干吗去?”我问。
“回家。”
“这么晚回什么家?”
“我要回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我起来坐到沙发上,这样离她就近一点,我看着她每个动作以及它们投射到墙壁上的巨大阴影,说:“开车回去?”
“坐火车。”
“票订好了?”
“当然。”
“什么时候的车?”
“五点。”
“怎么这么早?”
“我跟你说过,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不停在茶几上蹾那只包。我嗫嚅着。我已提前预知到那巨大的孤独,我将一人在此度日,我们就是一起去住段宾馆也好啊。“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她因为找不到什么,而将衣服从衣柜全部扯出来,抖落一地,“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儿啊。”
“别这样,慢慢找。”
“我知道。”说着,她仰头哭起来。我心里硬掉的东西又软下来。我听到她说:“你说,都死这么多天了,还嗯唵个吗?”
“你听见了?”
“是,嗯唵个没完。”
“是隔壁老人在嗯,嗯一两年了。”
“但愿是吧。”
接着她对着空气质问:“我今生没作践你,前世也没祸害你,你怎么就独独不放过我?叫你来家里住,难道也是我的错么?我得罪你什么了?”
“别这样。”我说。我想抱住她,在她耳边说——我爱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爱,特别爱,就这会儿,我以前觉得你只是亲人,但现在我特别爱你,我从没像现在这样爱你——可我的双腿像处于滚滚激流,无法挪移。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并不看我。就是我紧紧捉住她的手,她还是沉浸于这悲哀。她抽走自己的手,将自己从这个房间、这个家、这个城市里无情拔走。她哪怕说句“你记得照顾自己”也好。
我驾车穿透黑雾,送她至火车站,陪她取票、过安检、上月台。我捏着站台票,像战败的将军,表面矜持,内心灰凉,看着对手席卷走一切。从今往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我一人过,月光穿漏,被褥冰寒,地起西风,纸屑飞舞,家将不家,人将不人。
小莉走进车厢。
她一直没转身,没招手,也没投身于什么紧要的事。她视我为无物。她麻木地坐下去,将包放于膝盖,闭上眼,长吁一口气。她迫不及待找她老妈去了。我用手捂着嘴巴,感受着鼻孔酸楚的味道。我就像吃了芥末。列车一共十五节。
7
我走下斜坡,穿过水泥道。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一棵柳树,两棵树间又有一个长排座椅。在道路和防洪墙之间是绿化地。河水的臭味飘来。人们看着那个小姐从塑料袋里取出纸钱。绿化地像是被一头牛来回踩踏过,泥土边缘像尖刀伸出来。
“你就是爱看。”
在来前,小莉说。可她怎么不问问自己为什么那么磨叽。女人就这样,无论什么性质的出行,都会弄成极大的外交事件,要作充分细致的准备,特别是在脸上。我说:“我就在那儿等着。”我在阳台上看见河边新聚了十来人。
小姐捏着火机,抖落纸钱。她穿着旗袍,没法蹲下去,因此躬着身体。一滴极大的泪珠无声地滴向地面。她眼前那块小地倒是平整光滑,枯草微微起舞。我好像看见肉身躺过留下的凹形。那颗小石子还待在那儿。
最初尸体被扔来时,由一张腐烂发黑的草席盖住,露出湿漉漉的头发和一条腿。船夫蹲着,不时咳嗽、抽烟、擤鼻涕,眼睛始终痴愣地看着尸体,就像不相信这东西是自己辛苦一早晨打捞出来的成果。人们骑着车,直视前方,驰过水泥道。他们骑过去一拨又一拨,直到一个人捏了捏闸,从车上跳下,跟着车跑了几步。她一只脚踩向脚踏,想再次骑上去,但猛然惊停,果然啊,她一直看着。那些后来者将脚踮在地上,扭过车把,跟着她惊异地看。
“不关我事。”船夫盯着地面说。
草席下露出腿,脚踝森白,脚底起了皱缩。裤子水淋淋的,滴着水。丢在一边的一只松糕鞋因为浸满水异常鼓胀。人们被同类死亡的景象击中,看见自己的未来,嗫嚅着,脸上闪现出纯净的哲学色彩。可用不了多久,随着太阳带来热气,他们便躁动起来。后边的挤前边的,前边的尽量不让挤过来,又见人丛中伸出一只手,不停召唤,那些还滞留在水泥道的新来者便毅然跑过来。在大道远处,还有许多人快速骑来。其中一位骑着没电的电瓶车,蹬两圈儿,车轮才转动一圈,车身歪歪扭扭,人心急如焚。他们团聚时黑色脑袋组成可怖的景象,就像一群秃鹫被饥饿折磨,不停地挤来挤去。
“怎么回事?”其中一位说。
“是他们叫我打捞的,不关我事。”船夫走掉了。他缩着肩臂,压制着自己不要走太快。那说话的人看了一会儿船夫,转过身来,举起一根手指,哦,他翻出名片,“这事报料的话,至少值五十元。”
随后,三个女人搭乘三轮车赶来。她们穿着轻佻的衣服,浓妆艳抹。人们都知道这是什么人物,也通过她们焦灼的脸色知道死者是什么人物。她们走进人们自动让开的小道。
“不太像。”一位说。
“怎么不像?你看那里。”另一位说。
她们便看那松糕鞋。“鞋带上还有她系的小东西呢。”第二个说话的人补充道。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那个穿旗袍的小姐咧开嘴,皱着脸,夸张地笑起来。直到哽咽的声音传出来,我才知道她是在哭。她的手腕上文着义字。人们就像城里人看乡下人、人类看动物那样,嫌弃地看着。就是在她哭起来后,这嫌恶也没减轻,顶多只是多了一点新奇的看法,原来就是做鸡的也有感情呀。他们用眼神互相肯定彼此的看法。他们的眼神还像一双手,拉扯着新来者的胳膊,让他们着重注意这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等她们眼眶湿润地走掉而记者们又赶来时,他们嘈杂地汇报:是附近KTV的。小姐。
记者们跳过来。摄像的,笔直站着,眯住一边眼,将摄像机摇来摇去;拍照的,时而单膝跪地,时而踮着脚尖,时而跑到更高一点的地方,咔嚓咔嚓,没完没了;写字的,不停在笔记本上写着,写完一页,便粗暴地翻过去。人们围到后边,轻踮脚尖,伸长脖子。“走开。”那些记者朝后头掸手。
只有一位穿鸡心领毛衣的矮胖记者一言不发,蹲在尸体前沉思。当有人招呼他时,他猛然伸出手制止。他就像我们天才的孩子,皱着眉头,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像要从尸体上谛听出什么。他找到一根小枝条,挑起草席一角,人们跟着侧下脑袋,想看见什么。只有阴影。他一直盯着那里,忽而又扔掉枝条,揭起草席。他一边站起身,一边揭,将草席掀到一边。然后他取出相机不停拍摄。拍完了,他将双手插进裤兜,转过身仰起头,继续沉思。
春天躺在那儿,衣服粘在身上,显现出鼓胀的胸部,有的地方没粘紧,储积着水。她裸露出的皮肤极其苍白,像猪被放过血刮过毛,而在枕部、项部、腰部等处,则出现淡红色的斑块。这斑块不是隆起于皮肤,而是隐藏于皮下。据说只要按压,就会消失,而一撤开手,它又重新出现。在她的腰下有一个边缘整齐的三角形小洞,是尸体扔过来时压到了一颗小石子。她正像打鼾的人那样永睡,翘着嘴,鼻下鼓着一颗气泡。她眼球斜挺,睑球结合膜处挤压着血块。她手握泥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露出指骨。就是被绳索捆住,她那死去的手仍然紧握着泥草。
我感到难以忍受。尽管我早知道结局会是这样,知道它是这个神经错乱的姑娘的必然归宿,尽管如此,我还是难以忍受,猝然呕吐。这难以遏制的呕吐就像一个人被划开肚皮,怎么兜也兜不住往外滚的肠子。我双手撑住地面,蹲着,像加大了马力的抽水机那样吐着。人们仓促避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拄着拐杖,跟着也呕了。秽物涌出来,一部分粘到他胸前的衣服上。“你非得看,”他的老伴恼怒不堪,拿手帕不停擦拭,“你就是有瘾。”
“我不看了。”老头儿的眼泪滚出来。
我不能再呕吐时,走上水泥道,走向斜坡,在那里坐着。一直坐到路上开来一辆破旧运输车。警察从车上走下来,大喊退避,对着尸体不停拍照。船夫不知从哪里溜出来,说:“你们总算来了。”
“没有哪辆车愿意来拖。”
警察将头歪向运输车,接着又转头回来继续拍,“你的钱别着急,我会帮你落实。”船夫点点头,不知该不该走掉,蠢蠢欲动,很久才说:“早上不是拍过吗?”
“早上光线不好。”
“是他们自己围过来的,我拦不住。”
“没事,你回吧。”
船夫便走掉了。警察拍完,招来搬运工。他们戴着污黑的手套,仰着头,将那硬得像家具的尸身抬到担架上。在要抬上车前,他们将担架半倚在车斗,死去的春天便一动不动地靠在那儿,裤脚滴着水。司机跑来帮忙,将她弄上车。然后车辆一溜烟跑了。人们顿时感到萧条,不久都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