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很肮脏的一面。后来我想,世上没有比爱情更扯淡的东西。人类的一切几乎都在为爱情让步,都在哄着它,让着它,以它之名干出的事怎么荒唐都可以,都能得到原谅(或者说至少是同情吧)。但是一结婚,它的功能与意义便清晰无比。它只不过是人类为传宗接代发明的光圈。有天,我衰老的父亲从新疆乡下打电话来。数年来,他每三天都坚持打一次这样的电话:
“结婚喏。”
“结婚为了什么?”
“为了生孩子。”
“生孩子为了什么?”
“让他结婚。”
“他结婚干什么呢?”
“他结婚生孩子。”
我感觉父亲像上帝的监工,提着鞭子让我回到苦役营。他也说不出结婚的理由,只能举出反证:“你看有谁不结婚的?”或者,“你总得要有一个孩子吧?”或者,“自古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倒是想告诉他,这全他妈经不起推敲。
先辈生育我们,我们生育后代,后代生育后代,生生不息,无穷匮也,为了什么?为子孙?那子孙又为着什么?为他们的子孙?我们到底在等待什么?在时间的尽头,有一扇金光灿灿的大门打开,还活着的人类带着所有祖先的灵牌进入永生的殿堂?或者,在那尽头,上帝要给你们放一场电影?细想下去,我们和那些我们所鄙视的猪、狗、牛、羊没有什么区别,它们也是一代代生下来的,和我们一样,奔忙于食物,又以罕见的认真,将财富与精力献给生育。我们与它们都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先有交配,接着有婚配,接着有生育。也许只是为了更好地获取食物(在幼年时期通过父母获取食物,在老年时期通过子女获取食物)。后来为婚配又发明爱情这吗啡。吗啡如此迷人,以至有人分不清是先有婚配还是先有爱情。他们觉得,如果没有爱情,婚姻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们因此悲伤,因为婚姻降临之时,他们对爱情的需求便得不到满足。
我觉得这些都没意思。
也许这是因为我在这方面严重失败过。
如果一开始便尝到幸福的味道,也许我会拿起枪攻击这无聊的看法。但是幸福从未真切地来到。我知道人只有一生,五十年、六十年或者更长一点。很多事只够尝一次。当我尝到的是一枚苦果时,强迫自己吞下去。来不及换了。人的一生装不下两个爱人。幸福——那曾经让人心驰神往的味道,只是长久地存在于我的幻想,就像身处地牢的人拥有完整天空。我制造出圣洁到无以复加的你,同时愤恨于现实中那些既得利益者,他们饕餮、奢侈、浪费,将苹果吃到一半,扔进垃圾桶,那些饥汉的眼神便跟着这扔出去的抛物线游动,心里发出愤怒的叹息。后来我又觉得爱情其实就是这样,没什么值得尊重的。我开始任由自己堕落。
倘若当时的结果是另一种(你应允我),我们或许可以好好生活,好好结婚,好好生孩子,周末时打牌,买辆车到郊外游荡,光明地生活下去。但是我也想象不出更多的情趣。那样的生活只是含糊的一大块,有时能看到一两个细节,比如牛奶瓶倒下,流淌在桌面,然后有一滴从桌沿掉下。就像滴墨,滴落在我心里。我不知道抚摸你手时,灵魂会出现怎样的颤动,我尚未品尝到灵魂之火通过指尖传递、燃烧所进发出的壮烈。我在别的女人那里偶尔尝过类似的感觉,但很快消失。也许你没什么不同。
当初,你欲得到你热爱的人,我欲得到你,有人欲得到我,都遭遇严重失败。我们成为彼此的出气筒。最终,我们一无所获,按照时间或者上帝的旨意,像牲畜给自己套上项圈,选择结婚。在我们尝试望一望星空时,不小心都老了。今天当我从地铁出来看见那个肥肿的中年妇女,我感觉不到有谁还会爱她,也感觉不到她还值得谁爱。时间摧毁一切。在长长的街道,雨就要下来,没人来接她,也没人打电话给她,尽管她一直捏着手机等待。只有她自己,给自己结了一个属于青春时代的发髻,仍然披挂着初恋时的长发,青丝如剁裂的蛇皮袋。当初她是神,如今是一处生育的遗址。
我曾长久活在痴愣中,不知魏晋。但是时间从不留情,十八年过去,仿佛只有一夜。十八年前我想过,要忍住那段时光,就停在那儿不动。但是一夜过去,时间便将我们带到僵硬而冷的今天。时间这个小偷,将我们猛敲一棍,塞进麻袋,一溜烟跑到现在。十八年前的某晚,我看见你。你身上冒着新鲜的气息,像春天雨后一片嫩绿树叶所冒出的气息,它洞彻心扉,让人心驰神往。你的皮肤之下分布着绿色的静脉之河,你的瞳仁明亮而纯粹,像最黑之夜里唯一的星星。你将要吃的食物是刨冰,将要来接你的是你那穿着踩脚裤的妈妈,在你家里,你爸爸还在调试一台两尺宽的巨大收音机。那只是一个瞬间。人生的幻觉。现在那些物质都不复存在,包括我们共同听过的歌,演唱者都死了。
我很多年没写信——这次写仅仅是因为有人组织大家来写一封属于心灵的信,以抵抗物欲横流或者说太过科技的生活方式。我找了很久,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书信对象,也就是说,人类当中,没有一个值得我去向他倾诉。最终我估计很多人和我一样,将信写给遥远同时无关的你。我喝了很多酒,这时的我油滑、狡诈、自轻自贱,像一块塞满油腻污垢的抹布。而在以前,我写过大量的赞美诗,它们存放在箱子里。有一天,我不识字的妈妈说:“将这些信烧了吧。”我惊诧地看着她,将所有写给你的信烧了。烧的时候感叹号四溅,我感到痛惜,心想以后你要是回头找我,我该如何提供这么多年还在爱你的证据啊,同时,当我年老时,我该如何向自己提供我还曾认真爱过的痕迹啊。但很快我便想开。想让狮子爱上蝗虫,压根不可能。这本应是人间最清楚不过的规矩。同时,即使你想过爱我,我也没办法振作,或者说,我对你对自己都感到厌恶了。而老去以后,也没有比等死更平稳的生活方式了。
某人
201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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