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总是有更好的。从相对的角度来说,我们所选择的永远是更坏的。我们可以看到比我们选择的还要坏的,但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我们每一步选择所收获的都是苦果,我们永远活在遗憾中。活着没有意义。”
“知足常乐不就好了?”我说。
“不。”
“你无视它,它便奈何不了你,你总是想它,当然悲哀。”
“不。你完全不懂。你从未像我这样经受侮辱与损害,从未刻骨铭心,从未痛苦,甚至连一滴泪也不曾流过。你还不知道这属于人类的痛苦,而我代表的正是人类。你浑浑噩噩,不像我早已看破,每日只想幻化为石头,躺在山顶,既不选择人,也不让人选择,既不选择世界,也不让世界选择。不过,你迟早会明白的,只要你想到一个字,死,你就会明白。选择除开丑陋,而且毫无意义。活着就是感受伤害,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那浩瀚的宇宙、蔓延的星云、无尽的可能性,和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只占弱水一瓢,饮尽便化为枯骨。我们死时,地球上的人还在载歌载舞,那散落在多重宇宙里的无数个我也在载歌载舞。我们成为永恒的沉默的一部分,再无翻身之日,就像我们的任何祖先那样。”
他争过此理,又长叹道:“我们都是有限的。”接下去他说:“我曾在山顶等待来自外太空的信号,就像封闭自足的土著在海边等待异族的船只一样。我想既然我们已屡次向外太空发射信号,那么外星人也一定会向我们这边发射。”
“你依靠什么接收信号?”
“收音机。”
“收音机?”
“是啊,收音机。”
“那收到过没有?”
他摇摇头,说:“条件简陋,基本不自量力。而且后来我也觉得,即使目前的人类穷尽智慧,建立最发达的接收设备,也不见得能接收到。信号是微弱的,稍纵即逝,当它平安到达目的地时,可能是两万年以后。没有人会一年四季来监测这种信号,它可能经过那些人,永远地跑掉。而且,即使能接收到,也可能变成无解的密码。就是我们人类自己,现在也很难辨识最初的文字,何况在遥远的未来?和外星人比,我们的智力可能非常优越,也可能非常低劣。我们和他们是鸡同鸭讲,纯属做无用功。
“一度我也觉得时间旅行是存在的。我盼望着回到过去,这样便可以对过去进行修改。但后来我发现这是悖论,一个由A生长成的人,我们叫他A+,他回去修改A,使A变成B,以后在未来出现的一定是B+。那么这个A+便被架空了。又比如电影中那个著名的例子,一个人回到过去,阻止父母相爱,他们不能相爱,就不能生育他,那么他也就被架空了。而且,假使有时间逆行的可能性,那么我们今天为什么连一个未来的人都没看到?为什么在历史上也没有相关记载?”
“人类的科技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发展到时一定会有人回来。”
“不。我跟你说,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死了也便死了,就像清朝人明朝人那样。等到未来的人掌握回来的技术,并且回来,我们还能活过来去迎接他们吗?这可能吗?所以说,若是存在这种奇迹,我们就一定能看见。我们不能看见,请问他们都回到哪里去了?”
“也许等到我们人类即将拥有这项技术时,地球毁灭了。”
“不,如果存在时间逆行的可能性,外星球上的人也一定会回到这儿。但是没有。根据爱因斯坦的学说,当人类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运动时,时间会放慢。比如一个人搭乘飞船去质量巨大的黑洞附近旅行一年,在这期间,地球可能已过去100年。那么他返回地球时就是进入未来,他的孙子将比他衰老。但这不是时间旅行,而仅仅只能说是一种养生。就像医生让人昏睡,延缓他器官的衰竭,那么当他醒来时,他会发现自己比别人年轻。我认为时间旅行的原则是:存在两个自己。如果一个人去往未来能看见另一个自己,那么我承认它是时间旅行,如果始终只有一个自己,那么它便是魔术。”
“嗯。”
“而且我觉得时间不存在。”
“怎么讲?”
“你不觉得时间只是人类发明的词汇吗?它和原子、中子不一样,它是抽象的,你能盛载它吗?你能找到一抽屉的时间、一厘米的时间或者一屋子的时间吗?世间万物都可以度量,连电磁波都可以,但是时间不可以,因为时间非物。从地理上说,我们可以从东边去西边,再从西边回东边,可以任意旅行,但我们不能从过往去未来,或者从未来去过往,因为我们既没有起飞的支点,也没有着陆的目标。我们说时间永恒存在,也可以说它从不存在,同时也可以说它时刻存在、时刻死亡。我们都是在用空间的思维去感知它,从来如此,比如它是一枚枚快速燃烧、瞬间熄灭的箭头。这符合我的想象。我们对现在的感受是最清楚的,现在充满光芒,但只要现在一过去,它马上就变成黑洞,未来也如此,未来在尚未到来之前,也一定是暗不见底的深渊。我老觉得时间就是卡拉OK下方出现的字幕,有一道短促的光跟着旋律移动,提醒你该唱哪个字。这道光就是现在。它经过的全部变成黑暗,尚未到达的也是黑暗。记住,只有现在看起来是有光的,是能附着在空间上稍微感知的。你说,我们人类怎么进行时间旅行?倘若我们能回,应该回到哪一段黑暗?回到哪一分钟的黑暗?哪一秒的黑暗?哪1/2秒或1/4秒的黑暗?”
“不知道。”
“哪里也回不去。因为连分钟和秒这样的概念都不存在。”
“不懂。”
“我们对时间拥有的一切概念,比如辽阔、短促、浩瀚、扭曲,都是以空间的思维进行的。而时间本身并不认同,时间从本质上说是空。”
接下来他说:“有次,我做了一个梦,不知为何从队伍中掉下去,落后人类一秒。也就是说,我落后现在一秒。那可能是我做过的最恐怖的梦了,我看见刚才还在的你们全部消失,视野之内(上下左右),全是又深又远的虚空。我经过了一层苍穹,又经过一层,一直在无穷大里徒劳地飞——那里既没有万有引力,也没有任何可以感召我的物质。我试图从这虚空中找到出口,因此慢慢幻视出无数管道,那管道每个都有几十里长,我一个个爬进去试探,看你们是不是在那边。我经常游到一小半便撤出来,因为毫无希望。而就在转身时,又觉得,假使唯一的你们恰在那头,我岂不是永远错过了?我就这样像在浩瀚的沙漠中转圈,最终精神崩溃。后来我瞎掉了,像一片树叶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许久才听到一阵回声。那是你们在山谷里喊,范如意你在哪里?你们的喊声撞到大山,产生回音,让迟到一秒的我听见。我热泪盈眶地游过去,回应道:我在这里!可你们永远听不见一个人从黑洞里发出的呼喊。”
这时他似乎是在卖弄当初的惊惧,摇头晃脑,张牙舞爪。我起身说:“我得走了,那边所长还要找我吃饭呢。”他哆嗦着,还要讲,见我拿起包,便说:“那些所长、乡长、县长、联合国秘书长,算个鸟啊。”
二○一一年元旦,我已在北京混迹六年,刚要从网站跳槽去一家杂志社。多年前我辞掉了在县城的工作,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很久,早已将自己视为江湖人。可总还是会有故乡熟人打来电话,说:“猜猜,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北京。”我冷静地说。我知道往下我将要请他们吃饭、替他们导游。我还知道他们会表扬我出门打工的勇气,并在心里说这是个傻瓜,蠢到连公务员的工作都不要。有时我会厌恶地撒谎:我在外地出差呢。
元旦假期将尽时,又有操家乡口音的人来电:“是艾国柱吗?”
“是。”
然后那边出现一阵羞于启齿的沉默,很久才说了:
“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
“要是你没有,就当我没说。”
“你说。”
“我是范如意。”
“我知道。”
“难得啊,这么多年你还记着我。”
“我跟你说,我每月要还月供,没几个子儿了。”
“只要一点点。”
他仿佛轻松起来,又说:“我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我在北京回不去呢。”我虽烦躁,还是去了西客站。他穿着简陋而干净的西服,正靠在电话亭里瑟瑟发抖,我便带他去买火车票。买罢,看时光尚早,索性又请他吃了拉面。他连汤带面快速灌下去一碗,见我没有吃意,又将我那份也吃了。我说:“你来北京干吗?”
“参加亚太宇宙学科研大会。”
“什么?”
“骗子大会。”
他接着说:“我接到书面通知时,不敢相信,我何德何能,能与那么多院士、专家、博士生导师一同列席会议。因此我打电话给他们,他们说得干脆利落,就是通知您啊,您的文章我们提交评委阅读,评委很振奋,亲自定您来的,车船费我们报。我便找到那文章重读,读一句,疑自己一次,却是读完时,忽然沉浸在自己当初写作时那辉煌的激情了,禁不住泪流满面,谁说世道不公,奈何黄钟长弃的?”
他这样说时嘴角挂着轻蔑,就像嘲笑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我出门前想到破釜沉舟这个词,心想马上就要成名,何苦算计退路。因此砸锅卖铁,倾尽所有,连请了几桌客,买飞机票便来北京了。这可是我头一回坐飞机。那飞机飞到一半,停了,我看窗外,都是棉花一样的云朵,无边无际。我就想,这是地球外的景象,在地球外,确实可能存在芝诺所说的道理,即你要到达某个目的地,必先到达它的1/2,1/4,1/8,1/16……如此细分,你将无限接近静止。可是不久机身便颠簸起来,我才知自己刚才掉入的只是幻觉。”
“你出席大会了?”
“没有。负责接待的倒是热忱,给我看会议资料,介绍酒店情况,讲了四五分钟,忽然图穷匕见,说这一切,包括讲演、讨论、颁奖、文章发表,等等,需要交纳一定的活动经费。他们说,这也是为了维持这伟大而清寒的事业运转。”
“你交了?”
“我哪里有钱?最便宜的也要交1万元,我以为自己从此登堂入室,为国家所包养,身上只给自己留了几十元,哪曾想便是入个门也要上万。我说我是业余搞科研搞哲学的,谋生不及,哪来的闲钱。他们说我谦虚,后来见我实在没钱,便找保安将我请走了。”
“这样啊。”
“是啊,人世可恶,害我要找你借钱。”
“算了,一两百块的事情。”
我想他这么冤枉来一趟,几个积蓄都弄光了,便好心劝抚,叵耐他跟着我客套地骂几句宇宙学科研大会,便眼露精光,讲新发现了:
“你想,在大爆炸刚开始的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秒内,宇宙还只有豌豆那么大,但仅仅到达第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秒,它便已膨胀至直径达几百亿光年的规模。至第90亿年,地球形成,然后又过去47亿年,人类出现。人类又在19世纪和20世纪分别发明炸药和核武器。炸药可以摧毁比它大几百几千倍的物体,而1000克铀裂变释放的能量比1000克炸药爆炸所释放的能量又要大2000万倍。核武器带来高温和强辐射,在摧毁旧世界的同时,注定创造新世界。我想,人类智慧是呈递进式发展的,终有一天,我们也能通过一粒比豌豆小得多的物质,制造出直径几百亿光年的宇宙。那时的我们便是上帝,我们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这样?”
“是啊,过去我看《圣经》,说上帝照自己模样造了人。我只道骗人,现在却觉得有理。人类若是能够制造宇宙,便一定能制造阳光、空气和水,以及像他们一样的人类。”
“你的意思是存在上帝?”
“是。人是怎么来的?是上帝照自己模样造出来的;而上帝是怎么来的?是人照自己模样揣测出来的。我很想说:他们揣测对了。在很远的地方,可能真的存在着一位上帝,他创造了如今的宇宙和如今的我们。他可能一直看着我们,也可能早死了,他的寿命恐难胜任他所创造的奇迹。”
后来他挤硬座车厢回简陋的乡下去了,直至今日也没给我汇款来。国庆节时,我携一个外国朋友回乡,风光几日,偶遇在县城开超市的聂新荣,才听说范如意失踪了。大概是五月份,他再没回到远景村家里,若不是岳父寻来,他那被拴住腿脚的妻子怕是要饿死了。村长发动上百人沿马路去找,最终找到山岗,发现那里有一顶垮塌的帐篷、一只斑驳的卫星锅(锅内有几根烧黑的细枝条)、几本镇图书室的书、几堆干硬的粪便以及一张由石块压着的白纸。上边用铅笔写着一个单词:MUST年轻人认识这个单詞,但讲不出意思。众人只道他受够人间凄苦,去寺庙出家、去远方流浪,或者去山谷自杀了。不久听说山上找到尸骨,远景村的人去看,判断尸主应该是一位矮小的女性。众人由此偃旗息鼓。我想,他可能像高更那样,离开工作和家庭,离开这将人弄得越来越平庸的世俗,义无反顾地找寻真理去了。而且我觉得他应该是躺在山顶,以地球为零的起点,摆脱万有引力,一步步走向永恒而沉默的太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