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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北范(1)


  最终,父亲带领全家人从横港镇迁移至县城。按照他的说法是乡镇教学质量不行。有一天,他看见镇中数名教师扛着大竹子,骑车从柏油路驰过,便说:“上课时间出来贩竹子,这不是误人子弟吗?”我因此转学到县二中。

  我在全家搬迁的路上望见一同升入初中的同学范如意。他全神贯注于书本,所看管的小牛游荡至公路,挡住货车。司机摁响喇叭,他抬起湿漉漉的头,麻木而平静地看我们,然后牵走牛,继续背诵。他是不能被惊醒的痴人,据说一天只睡两小时,理由是“死后自会长眠”。他无论走路、吃饭、如厕,都手持一本书背诵,因此得了神经衰弱,头痛、头昏、健忘,像漏斗,背好一篇,忘掉两篇,因此又焦躁地从头背起,形成恶性循环。初三第一年他距分数线只差几分,第二年摸底考便只排全班中游。镇上人说起来都摇头叹息。范如意可是全县第一个实现跳级的人,初一读罢半年便跳入初三,当时学校举行仪式,请来副县长及市县两级教委主任。那领导们点到哪篇,范如意便背诵哪篇,有时题目还只点出一个字,他已抢先背出一段。他闭着眼,嘴唇像运行欢快的机器开开合合,将汉字一股脑儿排出,而我们一共九百名学生端坐在下边,他背一页,我们翻一页,操场内便响起一片整齐的哗响。当时赶来看热闹的有一两千人,黄土场踩满鞋印,及至仪式结束,还有一辆解放车载着十来人驶来,在他们鼓噪下,范如意又背诵圆周率,一直背到一千余位。

  “了不得。”地区教委主任站起来和副县长握手,说,“尽一切财力物力,重点保护,重点培养。”人们只当范如意应付几年,便稳坐大学生,谁料不到一年中考便考砸。“可能是太紧张。”老师、家长,包括他自己都这么看,但第二年专门为他测试三次,还是不行,放进班里一起考,也早已泯然众人。

  一九九一年,我从县二中初中升入高中,过去镇中同学写信来,说范如意落榜,总分不足两百。据称他看到成绩,悲愤莫名,去找老师,老师也是悲痛莫名,一时僵直住。这悲伤很难形容,就像一个慈悲的师傅明知徒弟永无所成,或者一个慈悲的医生明知病人死期不远,他无法解释,只能抚摸对方。范如意掸开他的手,恶狠狠地说:

  “你就说我还有没有希望?明说。”

  “没有。”

  范如意好像挨了一棍,说“好”,转身就走。本是向东一里路便能走到的家,往西错走两三里才折返,老师骑着自行车跟了很久。及至进屋,他哭也哭不出,嚎也嚎不成,在床前猛然一挺,倒向床铺。他父母便猛掐人中。老师说:“告诉他,他一定是有才的,只是读书这条路暂时走不通。”后来范如意便做了农民,有时在路边卖些瓜果、饮料,就像沉渣掉进太空,没了音讯。

  二○○一年,我已是县公安局办公室一名秘书,因为横港派出所要创省人民满意派出所,我被派去写材料。故地重游,不禁觉得时光骗人,过去以为高大的叔叔其实只有一米六,而那些幼时同学面孔酱黑,已然像中年人。只有范如意仍旧肤质森白,像是在骨头上披了一层死人皮。“他看人时眼睛就像棍子打着别人。”同是过去同学,如今在派出所当联防队员的聂新荣说。据说从某天起,范如意便白天睡觉,夜晚去山顶,独自对太空静思,然后挂一身露水归来。

  “他还是不食人间烟火?”我说。

  “咳,哪有这样的人?”

  聂新荣便讲了一件事。一九九八年秋,镇政府分来一位外地中专生,十七八岁模样,刚长好,娇嫩欲滴,太阳照下就像照进一堆软雪,稍一喘气便让人想到底下那对软乎乎的乳房。兼之举止行云流水,双目顾盼生辉,便像戏本说的,“使人见了最易销魂”。已婚未婚的都入魔了,挤向宿舍门口,一会儿宣誓一会儿起哄,不久都落得无趣。据说有十三种苛刻条件,男人要攻下,缺一不可。那范如意却是一席话便打破坚壁清野。那话如何说,聂新荣却是说不来,我便去远景村找范如意。

  那是一间破旧的屋,青砖黑瓦,门楣上贴着惨白的字,别家都装了铝合金窗,他们家还是玻璃,漏风处钉了薄膜。我进去时他正在瓦数很低的灯泡下编篾筐,见着我,痴愣住,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说“稀客稀客”,跑到灶间提了开水瓶来,就着温水倒了一杯糖水。“可别就走,我正愁着,这么多事没一个人可说。”他说。

  “稍等,我去上个厕所。”

  我穿越灶间去寻时,发现他女人又干又瘦,邋里邋遢,被一条粗绳拴住一条腿,正坐在地上抛接小石子,玩一种游戏。她望见我,眼睛放光,欢喜地笑起来,鼻孔下挂着一串鼻涕。我后来问,范如意指着脑袋说:“这里有问题,又发病了。”

  “你怎么找她做老婆?”

  “找的时候不犯病,快一年了才这样,退不脱。当时还觉得漂亮。”然后他便不耐烦此,转移话题,说:“你说我当初傻不傻?只知道背。语文、英语背背也就罢了,数理化也背。我背些公式也就罢了,连试卷也背。我背得辛苦,第一步怎么解,第二步怎么解,都背清楚了,心想试题都在心里,考哪一题从脑子里挑出来就是,却是不知道,凡考过的题目断然是不会再考的。我把自己背废了。后来才醒悟过来,可醒悟时已经晚了。我早应该知道背诵是死胡同,思考才是真功夫,才是通往真理、解决问题的捷径。可惜我被自己的记忆力欺骗了,让那毫无用处的知识填满脑袋,连高中都考不上,成了一个对社会没用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考学只是检验一个人的方式之一,它绝不是唯一。”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也是想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方法正确,世间未有不通之理。”他却是要洋洋洒洒说下去,我打断道:“镇政府小韩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一席话改变了她。”

  “嗬。”他一拍脑袋,好像记起这事,先自乐了几番,然后才讲那事:

  那时他在村里兼做会计,一日忽然从镇里开来吉普车,是小韩陪领导下来检查。他当时便中了蛊,小韩走到哪跟到哪,却是不敢说话。待吃罢,她走到门口欣赏田野,他犹豫再三,还是走上前,像圣父那样庄重地说:“人生贵在及时行乐。”

  “怎么讲?”她说。

  他本要逃遁,见对方没恶意,便继续搭讪:“你知道人最远能望到多远吗?”

  “一两里,十里八里?重要吗?”

  “你可以看下天空。”

  她抬头望。

  “那白云距离我们有1600公里。”他说。这时她眼里有种东西意外地光明了。他接着说:“你还能看到,月亮距我们38.4万公里,太阳是1.5亿公里,而北极星则有324光年。光年你懂么?”

  “不懂。”

  “光年是人类发明的最好的词之一,它说的是时间,指的却是距离。光在一年中所走的距离称为一个光年,而光速为每秒30万公里,相当于一秒钟从地球走到月球,你想想一年有多少秒,要走多少距离?而北极星要乘以324年。这就是你肉眼所能看到的。”

  “这么远?”

  “是啊。古诗说手可摘星辰,怎么摘?我们看见的星星,其实只是它发出的光。目前人类探知的最遥远的星,距地球100多亿光年。而在100多亿年前,宇宙才开始大爆炸,我们现在所见的,只是这颗星诞生时所发出的光。一些我们看见的星星,可能已化为粉,已不存在,但是它发出的光仍在来到地球的途中。就像一个人死了,他的声音还走在通往我们耳膜的路上。想起来多么可怕啊。”

  接着他说:

  “你有没有想过空间?你觉得空间有止境吗?”

  “应该有。”

  “不可能有。比如这间村舍,它是有止境的,它70多平方米,但你不会相信它是整个世界。在房屋之外还有草地和田野呢。地球也是有限的,但地球不是全部,地球外有大气层。银河系也不是,银河系之外还有宇宙。宇宙之外呢,还有更大的宇宙。你很难想到一个尽头,只要有一个物体存在,那包围它的就绝不是虚无,而应该是更大的物。

  “我们也从来不是天地的主人,说到底我们不过是无穷大世界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我们的产生只是无数种偶然叠加的后果,这些偶然意外地带来我们,同理,它们也会必然地带走我们,就像带走恐龙那样。我们和恐龙一样,连起码的地震和海啸都预测不了。你看,在地球上空,在我们所面对的无限大的空间里,既有大量遵规守纪、和我们和平共处的物体,也有很多乖戾而不讲道理的物体。在40多亿年的时间里,它们像是不懂事的孩子,呼啸着飞来飞去,不停威胁地球——它们却已多次和地球相撞,你所知道的众多陨石,就来自那未知世界。陨石算小的,如果是小行星或彗核撞来,人类就要遭殃,就像恐龙曾经遭遇过的那样。它们什么时候撞,撞哪个部位,完全取决于它们毫无理性的运行。作为地球主人的我们,完全无能为力。

  “下一个接替我们主人地位的也许是老鼠,也许是一种变异的新物种,也许连地球本身也消失了,它变成无数微小的石块,游散在空中。我时常忧虑于那毁灭我们的物体就要来了。我每天待在山顶看,碰到天气特别好,便会无比恐惧,我看到那遮蔽的云彩全部消失,漫天都是赤裸裸的凶手。我从没想到在我们孤独的家园之外,会挤着这么多蠢蠢欲动、恬不知耻的物体。它们中的随便哪一个,身形哪怕增大一毫米,我都会痉挛,这意味着它正以极快的速度,风驰电掣,朝我们奔来。我常说:但愿这只是幻觉。实际也都是幻觉,我们所见的,其实还算平安,我害怕的是那些一时看不见的,它们像隐身人一样悄然奔来已久,而我们对此毫无察觉。也许明早一觉醒来,在我们的视野上空,在那几百公里的地方,就会有一颗直径几千公里的脏雪球俯冲过来。不是没有可能。从来没有人保证我们能拥有永恒,我们的命运就像毛主席说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扫帚到了,我们肯定灰飞烟灭。”

  说着,他将出了些汗的小韩带到土岸旁,揭开一块石头。一群蚂蚁四散逃窜。不过在意识到没有进一步的危险后,它们又跑回去,重新组成高效社会,有条不紊地运动起来。“你看,它们现在安详自在,过于自信。”说着他将它们逐一踏为粉,“一秒钟之后,它们便灭绝了。它们什么时候灭绝,灭绝多少,完全取决于我,它们预测不了,也计算不了。而我们在无穷宇宙里的位置,和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和蚂蚁的质量,同无限的宇宙相比,都接近于零。我们的智慧也不比蚂蚁高多少。”

  这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时被汹涌而下的知识震慑住,像冰棱僵立。“这本是古已有之的认识,人生重在及时行乐。”范如意强调道。

  “那么,她跟你了?”我朝灶间望了望。

  “怎么可能?手都没摸到。她当晚便和县城来的有钱人睡了。而且我觉得她可能更相信千禧年世界末日的传说,她的智慧也就到那一步。”

  “你岂不是很遗憾?”

  “是有点,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经得到她。”

  “怎么讲?”

  “因为存在这种概率。”

  “什么概率?”

  “就是无穷大所提供出来的概率。这样讲起来会很复杂。我打个比方,如果只有1万平方公里,那么一个村落是特殊的;但如果是100万平方公里,那么就会出现一个和它大致类似的村落,它们所依靠的山的高度、所面对的河的宽度、所占有的稻田的面积、所居住的人口的数目就会差不多:而如果是处在1亿平方公里,那么很可能会出现两个非常接近的村庄,每家每户的财产是多少、生多少儿子、儿子们长什么样,都可能相同;而假如空间是无限的,那么就会出现至少两个完全一样的村庄。当我们认识到空间没有边界时,就应该认识到它存在物体相同的概率。在无穷大的空间,绝非只存在一个地球,而是存在无数地球;在无数地球中,又存在无数发展过程完全一致的地球;在这些相同的地球里,同样存在着无数发展过程完全一致的人类;在这些相同的人类里,又存在无数相同的我。你不要觉得玄乎,只要想想无穷大三个字,便知道一切都存在可能性。而这无数个相同的我,又会分裂出无数个不同的我。就像小径分叉。有的走上东边的路,有的走上西边,最终得到的结果完全不同。在这个地球上,我和小韩缘悭一面,而在别的地球,她倒向我的怀抱。

  “但这只是自慰。因为这种相同,就像在宽阔海洋里存在两棵完全一样的水草,它们遥遥相处,彼此孤独,对整个世界来说无足轻重。我们不能占有所有的我,不能占有所有的机遇,我们每作出一个选择,都意味着被迫杀灭其他可能性。无穷大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犹豫而痛苦的原因。我们注定只能选择一种,而这种选择所带来的,注定不幸。无论出现什么结果,都注定不幸。因为——”

  这时他显得分外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