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要说,她已溜出来,推翻他,自己跨坐上去。他悲哀地看着她像个碾磨,前前后后地碾起来。他们身体结合处发出单调乏味的声响。一切变化为程序,就像打台球,开始还想推球入洞,后来灵魂像是被球杆操纵,再也找不到得分的兴趣,仅是杆子伸出,手臂便得跟着摆起来。每次不得不这样坚持时,心里都会涌起不如去死的恶心。他想。他甚至想到小时候在家压水泵,压一下出来一小捧水,而水缸是那么大。这女人就是一只巨大而无法餍足的缸。她说:“我就喜欢你这样不急不慢的,就像沿路看风景,一路走走停停,看了很多。不像他,一上来就直达目的。”
“他把你当性器了。”他本来还想说,而我们是互相爱着,但没说。
吕伟买了一捆蓝色玫瑰。
以前没见过玫瑰还有蓝色的,这次见着,叹为观止。他以为是漂染的,用手指搓捏花瓣,却是辨别出它的货真价实。说起这造物的神奇,即使是世上最好的染匠,也染不出这样的颜色,即便天空与大海,也到达不了它的辉煌。它沉稳严肃,含蓄内敛,却无处不展现灵魂深处的妖艳;说轻佻热闹,招蜂引蝶,又能从骨子里辨别出恒久不渝的忠贞。这就是对她的比喻。诱惑与庄重,矛盾的统一体。
我爱你。他心里想。她从十九岁跟他,经历过吵架、分手、复合和平淡,生活了十三年。现在他感到愧疚,她是将整个青春——那人生最好的几年——付给他,而他这些年来孜孜不倦的不过是狗屁不是的研究。一堆出土的文物、十几篇论文、一些破烂的名声,这些很重要么?在和她好时,他发誓要像奴仆或者爸爸一样呵护她,但仅过三个月,他便从床上跑下来,为着突然出现的灵感挑灯夜战。现在,他还是没有成为欧几里得、达尔文、牛顿、尼采,仍然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文物研究员。那些文物是前朝的垃圾,自己不过是垃圾的寄生虫,而她跟着自己老了,不再是那个站着身上就能冒出青气的孩子了。
花店的姑娘气喘吁吁跑过来,拦住他,说:“先生,这钱不好使。”
“怎么不好使?”
“你看,差一根金属线。”
“这里有金属线的么?”
“你看这张,这张就有。”
他们对着阳光分辨,手指像镊子夹着两张人民币。
“这绝对是真钱,你摸摸。”
“我知道是真钱,可是先生,我们好难找得出去。”
“那是你们的事。”
“先生,你说,我只是一个打工的。”
她说着哭起来,虽然没有眼泪,表情的哀伤却是真切的。他心想不是大事,换掉一张。那姑娘便跟他鞠躬,像个小驹子跳走了。他等到公交,这次不会坐过站,他当然清楚自己小区所在的那站,但车辆摇摇晃晃开到一半,轮胎爆炸了。第二辆公交跟上来,命令他们上去,为着不挤坏花朵,他决定等出租车。
说起来今天真是不顺。在吕伟走进小区后,一个哇呀呀叫喊的小孩又骑着自行车冲来。小孩懂什么事?他仓促跳进旁边花坛,皮鞋沾了好些泥。他掰断枝条,耐心刮鞋上的泥,又在地上来回搓,直到差不多了,才走回去。他按了几遍电梯,电梯总是停在十楼。门口有辆搬家公司的车,哦,一定是有人搬家。吕伟出来走楼梯道,他往上走没有声响,人家往下走却是踢踢踏踏,有着解放才有的欢快回响。那是彭磊。在那奇怪的瞬间,他像旁观者看着自己房子似的疯狂晃动,轰然倒塌。此后,他像尸体躺在战场,天空飘落大片灰暗,地板浮起更深的灰暗,他空空荡荡,无可念之事,无可想之人,可以死,可以活,极为消沉。当她继续触碰他时,他感到厌烦。就是和这样一个女人度过一上午,就是和她。来之前口干喉燥,结束了破败萧条,形同骷髅两只。
仅仅觉得要懂点礼貌,他没有立马下床。而女人像吃饱而未尽兴一般,侧卧在他腋下。她提议给他做顿饭。
“不了,我得回家。”
“才十二点不到,你急什么?”
“真的有事。”想想,他又补充,“我倒想没有那事,我哪里舍得走?”
“什么事比我还重要?”
她的眼神在失望和愤怒之间跌撞。他盼望她判决他,让他滚,嘴里却绵软得不行,“是真的有事。”一时编不出事来,又说,“下次我还来,乖。”她这才将信将疑地抱他,像只小猪在他胸脯拱啊拱。而她刚一松手,他便像训练有素的军人,跳下床,几秒钟穿好衣服,蹬蹬皮鞋,扭开门溜了。
外边空气真好啊,外边空气是流动的,从遥远的海边和森林飞过来,穿过他的肺。他噔噔噔地下楼。手机猛然响了。一定是她打来的。女人怎么这么烦呢?他压抑着愤怒说:“好,我这就上来。”
在她家门口,她一把抱住他,啃他,她的眼睛闭得死死的,舌头搅来搅去,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他被迫跟着搅合几下,却是搅得她兴致更高。他就不搅合了。她品尝够了,依偎在他胸前,软软地撒娇:“瞧你慌的,也不吻我一下就走。”这时候,一个男人悄悄站在他们身后,捏着一捆玫瑰花,因为手剧烈抖动,那些花瓣像是被狂风吹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们坐着!”
吕伟反锁好门,取出橱柜里的白酒,咕咚喝着,面无表情地说。他们蹲在沙发边。吕伟走进杂物间后,女人凑过来,要握彭磊的手,他偏过头,移开一定距离,女人便摇他膝盖,他掸开它。没必要再掩饰嫌恶了,事情本已过去,偏生又打电话。也许这么想可以缓解内心的忐忑,在转身看见气得险乎中风的吕伟时,他大脑空白,陷入到极度恐惧中,像个只会执行简单命令的机器人,他命令朝哪走,他便往哪走。进正厅后,他还用眼神请示,是朝卧室走还是应该待在正厅。“你们坐着。”吕伟命令道。
在彭磊的注视下——这会儿他就像被绑缚的牛,看着屠夫准备刀具——吕伟摆好一只长杆台灯,插上插头,按开关,将灯光照到他们脸上。吕伟的手总是颤抖,后来沉稳多了。是盏高瓦数的灯泡,光芒像灼热的银针一根根刺进他们脸庞,使他们分外战栗。
这是要干什么呢?
吕伟拖着长鞭,提着一把私藏的民国时期德国造手枪,走向正对他们的藤椅,用枪抹掉椅上的玫瑰花,坐上去,或者说是躺上去。他仰着头,胸腔起伏,大口喘气,不一会儿神情衰竭,眯着眼将枪口抵到下颚处。“别啊!”彭磊展开双手低呼。吕伟像是从久远的睡眠中醒来,睁眼仔细辨认他。枪随后垂下来,在指尖颤动,若有若无地指着彭磊,后者因此跪下去。而女人似乎是第一次认识到有这样一个丈夫,眼神既惊诧又愤怒,既失望又恐怖。她对他没把握了,不能掌控他,不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了,裂痕一打开,永无修补。就像有次在梦中亲热地抓妈妈的手,妈妈说:“你是谁啊,走开。”
“脱。”吕伟命令道。
“什么?”
“脱。”
彭磊看了眼女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女人是理解的,她咬着牙,脸色红透。彭磊又用眼神咨询吕伟,后者阴沉地笑着,将枪口指向他一只眼睛。他试图避开,该死的枪口又总是准确指回眼球,因此他恍惚了,觉得枪口像涵洞,越长越大,大得一切都可以爬进去。不一会儿,他猛醒过来,心急火燎地撕扯衣物,好像晚一秒都要坏事。他光着身子,讨好地看吕伟。吕伟给他眼色,他便像家奴焦灼地催女人。女人捉紧浴袍,瑟瑟发抖。“脱啊。”彭磊轻声说。
在她也脱光后,吕伟将枪放下,摆动鞭子。彭磊知道要鞭打他们,可能还会用皮鞋踩踏。这一切都是应得的,也是吕伟他应该做的,没什么。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说:触怒之后立刻发火是最为宽宏大童的,因为这样可以使冒犯者不会过于内疚,也不需要生气者息怒。对彭磊来说,判决虽然来得有点晚,但总比一直等待好。判决来了,事情就会收官。打吧,鞭打我吧,度过这一刻,度过这一天,从明天起,砍柴喂马,关心粮食和蔬菜,好好生活,锻炼身体,甚至比以前生活得还要新鲜、茁壮。彭磊想凑上去接受这鞭子。一切惩罚终归是仁慈的,都可以换算为固定的时间,早点开始意味着早点结束。这是倒霉的一天,但不是最糟糕的。
“接吻。”吕伟命令道。
“什么?”
“他叫我们接吻。”女人摇着头说。
“怎么接?”
“就是接。”
她颤抖着将身躯凑来。他往后退,听到她喊:“接啊。”他看到这张已完全陌生的脸闪现出极度失望才有的悲哀。她和那个他建立了深刻的仇恨,又觉得这个他不能争半点气。她闭上眼,眼皮形成的褶皱清晰如木刻,脸色蜡黄,像病了很久,病得透明了。彭磊背着双手,哆嗦着嘴凑上去,沾了对方嘴唇一下。
“要搅。”吕伟说,“用舌头搅。”
“不会。”
“刚刚你们不是会吗?”
“不好。”彭磊摇晃着低垂的脑袋。
“你听不听话?我许可你做,为什么不做?”
这时,女人果断捉住他脑袋,用舌头拨他嘴唇。他挣扎着,她抱得更紧。他感受到那动作里不容分说的力量,意识到她才是逃亡途中的指导者,得听她的,便让舌头进来了。让她搅。她喉腔里有股复杂的霉味。
“你也得搅,不能让她一个人搅。”
彭磊艰难吐出舌头,它像绑了重石,勉强才进了她口腔。她的牙齿像订书机,死死钉住它。他摇她胳膊,她咬得更厉害,像要连根拔起。他哎呀哎呀叫唤,卑贱死了,她才松口。
“好了,你们可以松开了。”
彭磊松弛下来,心下涌出成就感,好像任务完成了。他听到吕伟评论:“我自己接吻时,觉得真他妈美。在街道上看见别人接吻,闭着眼,又像两个傻逼一样吸来吸去,我就感觉是两条狗。”
“是啊。”彭磊说。他还想说,吃方便面也如此,看见别人吃口水横流,自己吃索然无味。可这是错误的比喻,而且以现在的身份也不便多发言。但劲儿是在的,他讨好地看他,想他给出个手势,让自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