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十二年前，当青衣江的水涨过河滩，春风就吹开了遍野火红的杜鹃。 r

白衣如雪的南宫梦呆呆的站在百尺青衣江畔，瞪大眼睛看看远处的杜鹃，又茫然的抬头看看同样白衣的父亲。南宫家的女婿，新任的家主慕容听雨提着他名闻天下的雨花剑，一手挽着女儿小小的手儿，静静的眺望江水的上游。 r

慕容听雨的身边再没有一个人，因为他不准任何一个家人跟着他。他不要排场，不要风光，他今天来只是为了送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送这个人的时候，慕容听雨不是南宫家的家主，他只是那个以一柄雨花剑仗义江湖的游侠少年。 r

“十年回首剑生尘，武陵千杯一梦中。”成亲的那天，慕容听雨把这付对联写在南宫家的书斋上，平生第一次将听雨剑放上了剑架──一柄剑一旦上了架，还有多少的机会被用呢？恐怕连慕容听雨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一生中还有这么一次机会再次被唤起少年游侠的回忆。 r

“爹，我们等什么呢？”南宫梦累了，摇着父亲的胳膊准备开始撒娇。 r

“梦丫头，别闹，爹在等一个人，一个很奇怪的人，”慕容听雨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r

“怎么奇怪的人啊？” r

“这个人敢去杀一个大家都不敢杀的坏人，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呢？” r

“可是爹你不是也杀过很多坏人么？娘说的，”南宫梦歪着脑袋想了想。 r

“那个人不怕死……”慕容听雨低声说。 r

是啊，不怕死……慕容听雨当年也不怕死。可是现在他有了妻子，有了女儿，所以他怕死，而且怕得很厉害。不过天下之大，毕竟还有人不怕死的，比如那个要挑战风无月的少年。 r

但凡武林中被称为大侠的，十个有九个想杀风无月，可是十个里有十个没有胆量。 r

四川“蜀中会”的大龙头风无月，如果被拿到官府去，他的罪状即使有上百个脑袋都不一定够砍。可是想抓他去官府的人，脑袋落地的速度都比风无月快得多。以至于他执掌蜀中会七年之后，江湖上的大侠们都能够吐沫横飞的历数风无月的罪状，可惜他们敢做的也就仅仅是打算用吐沫淹死风无月而已。没有人不知道保护自己的脑袋，大侠们也不例外。 r

那一年，柳上原的师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十六岁的柳上原第一次接过师傅的配剑，第一次走出峨嵋山，第一次想要去行侠仗义。他摸着腰间的凛冽长锋，决定去杀一个他最想杀，也最该杀的人，那个人就是风无月。柳上原用身上最后五个铜板买了笔墨，写了他一生中的第一封战书，约战风无月于柳上原。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和他有一样的名字。 r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少年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只有柳上原没有去想未来。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带上他的战书去了成都，伴随他的只有空空的行囊和那柄古朴的剑。 r

青衣江的水流拍击在江岸上，空旷的江岸上只有慕容听雨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来送柳上原的人。江湖上，这个少年没有朋友，甚至连送他的慕容听雨都未曾见过他一面。慕容听雨只知道他会从江上过，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柳上原。可是为了这次等待，他却从洛阳足足赶了半个月的路，带着他四岁的女儿。 r

“爹，我们回去吧，好冷好冷，”南宫梦拉着父亲的袖子希望父亲来抱她。 r

慕容听雨却没有抱她，他看着女儿，低声说：“再等等，梦丫头，再等等。爹就是要带你来看这个人，这一次你看不到他，长大以后你会遗憾的。” r

“为什么？” r

“让你看看什么是少年英雄！”慕容听雨摸着她的头发，一字一顿的说。南宫梦忽然呆住了，她看见了父亲眼睛里忽然闪动的那种夺人心魄的神采。那一瞬间，父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父亲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概占据了整个慕容听雨。 r

似乎，又回到了少年的时代…… r

船，终于来了。 r

烟波浩渺的江上，一只简陋的小船转过了江弯，长身玉立的少年抱剑站在船头，放舟逐流而下，任凭激烈的江风吹起他朴素的青衣。在滚滚江流中，柳上原的身影竟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动。见柳上原的第一眼，南宫梦就注意到他的神色。柳上原平静的面容，还有他淡淡的笑，他并不象一个将死的人，因为他丝毫也不畏惧。 r

“少侠过来一叙如何？”慕容听雨对着江上喊道。 r

柳上原看见了他们，稍稍犹豫，然后就摇舟上岸，并无一字的回答。 r

“喝一杯如何？”慕容听雨倒上了酒。 r

柳上原看了他一眼，接过了烈酒一饮而尽，递还了酒杯道：“多谢。” r

“再饮一杯如何？” r

“多谢，”柳上原笑着接过酒杯，又是饮尽。 r

如此喝了三杯酒，慕容听雨没有再斟酒，抱拳道：“幸会。” r

“幸会，”柳上原说，“好酒。” r

然后柳上原就走了，慕容听雨没有再说什么。三千里的旅尘，他见到了这个少年，说了这几句话。在慕容听雨看来，已经足够了。 r

“你是不是不怕死啊？”出乎慕容听雨的预料，他的小女儿忽然对着柳上原的背影喊了起来。 r

柳上原转过身，好奇的看了南宫梦一眼：“所谓行侠仗义，死也并不奇怪。” r

“什么是行侠仗义？” r

柳上原笑了，然后他抓了抓自己的头，似乎这个问题确实很困难。很久，少年才斟酌着词句说：“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r

临上船，柳上原忽然回头笑道：“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就可以行侠仗义了。” r

船渐行渐远，柳上原的身影也越来越小。 r

远处传来他悠远的歌声： r

“青青柳上原，郁郁风中草。 r

月色满江桥，荒烟侵古道。 r

逆旅一夜舟，过客几声箫。 r

猿啼半空里，杜鹃绕山腰。 r

夜深瀚墨凝，无以写妖娆。 r

幸有菊花酿，独饮自逍遥。 r

金樽祝月明，千里来相照。 r

我醉一声笑，我醒波浩渺。” r

这平静而简单的歌谣中，南宫梦呆呆的看着柳上原远去的方向，脑袋里只回荡着他的话：“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r

“就是这么简单么？”很多年以后，南宫梦问自己。柳上原所想的就是这么简单么？因为想得那样简单，所以他连死也不怕了──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r

那时候慕容听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很象自己的少年，看他去向远处青草依依的柳上原。曾经和柳上原一样的慕容听雨那一年二十八岁，有一个家，一个女儿，还有一双略微沧桑的眼睛。 r

父女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r

慕容听雨没有等柳上原，仅仅在一刻钟之后，他就抱着南宫梦上了骏马直驰洛阳。他不想听见柳上原的死讯。慕容听雨并不相信柳上原能活着回来，他只知道自己不阻止柳上原，即使人死了，那股少年热血不能死，那股英雄气宇不能死。 r

可是半个月之后，消息还是来了。恶贯满盈的风无月竟真的死在了柳上原上，死在柳上原上一个少年的剑下。那个少年叫柳上原。消息象枯原野火一样烧遍了大江南北，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人不知道柳上原，那个不怕死的少年英雄！ r

听到消息的慕容听雨愣了很久，然后他南宫家威严端庄的家主忽然仰天狂笑一声，简直如同狂风闪电一样扑进了酒窖。那时有数以千计的江湖豪杰连夜催马赶向凌云山，传说市面上的马价在一个月间翻了一倍，江湖上没有人不想见识这个少年。只有慕容听雨没有去，他悠哉乐哉的在自家的酒窖里喝了一个月，连夫人南宫凤的喝骂也不管了。 r

那是南宫凤一生最可怕的一个月，不但丈夫发了疯，连四岁的小女儿也成天疯疯颠颠的四处乱跑。 r

“唉，柳上原……”南宫梦翻了个身，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r

她练字的时候，会写的第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是柳上原的。她练武的时候，从来都对别人说天下第一的名剑是柳上原的“不归剑法”，从来记不得自己父亲同样名动四海的“听雨神剑”。她家里还有一只鹦鹉和一条小狗，居然都叫柳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