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月色如钩,星光寂寥。左屠耆王不期然地来到这里,让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夜晚不再喧哗,只有值守的士兵执着火把一趟趟地巡逻。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下了,没睡的人也都轻声细语,草原上一片寂静。除了马儿偶尔发出一声秃噜和几声虫鸣,纪采雯听不到其他声音。r
这本来是一副极静谧的草原夜色图,可她现在没心情欣赏。跟在兰岐身后,她的心情只能用忐忑不安来形容。虽然她以为自己做好了所有思想准备,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她又胆怯了。这个左贤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兰岐在前面走着,一句话也不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r
直到带她走到最大的大帐前,兰岐在进去前对纪采雯说了句:“不要拂逆王上。你委托我的事,我会做到的。”纪采雯感激地点点头,随他一起进入大帐。r
帐篷里弥漫着烤肉的香味和奶酒的醇香,火堆上架着一只烤全羊。左屠耆王头发上的辫子已经散开,随意披散着。身上穿着宽大舒适的汉袍,外面罩了一件狐氅。而他白天所穿的精短骑装,则搭在旁边的一个青铜架子上。他逍遥自在地半偎在熊皮毯子上,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帐内只有一个匈奴少年伺候着,看到兰岐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r
“王上。”兰岐轻轻唤了一声,不知道是害怕打扰了左屠耆王,还是希望他真地已经睡着了。r
“来了。”左屠耆王缓缓张开眼睛,深邃的目光看看兰岐,同时看到了站在兰岐身后的纪采雯。“很好,你们都出去吧。她,留下。”r
少年低头退出帐外,兰岐又看了看纪采雯,眼神里有说不出道不明的内容。但他也只有听出王上的吩咐退了出去。现在,偌大的帐篷里,就只有左屠耆王和纪采雯两人了。纪采雯再次体会到手心冒汗的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办。r
左屠耆王斜眼看看她,却什么都不说,依旧斜偎在柔软温暖的熊皮毯子上。纪采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等了半天,她本以为,左屠耆王会像其他匈奴人一样,看到她不是打就是骂,再不就是扯烂衣服。为了这种假设,她已经紧张了一整天。可现在看到左屠耆王是这种反应,更让她心中惴惴难安。他到底想干什么呢?叫她来又什么都不说,这是什么意思呢?r
左屠耆王似乎在跟她比耐心,她站在那像个木头,他则老神在在。帐篷里安静异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纪采雯终于有些慌了,慌乱中又有一些莫名的气愤。他在骄傲什么?即便她是个俘虏,终究也是个大活人哪。他现在根本当她不存在,难道他要她在这里站一夜?r
当她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攥攥拳头转身就要走。“不许走。”这次左屠耆王也说汉语了,她听得懂,他没跟她开玩笑。r
“不走,站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做什么?”纪采雯尽力用最温婉的语气说道。r
“一个女俘,伤了本王座下的大都尉,弄到他与左当户不合。眼下还有胆量以这种口吻对本王说话,你也算有些能耐和胆量。”左屠耆王闭着眼睛说,语气里有些不屑。r
“我不是什么女俘。你不知道吗,我是自己跑来的,既然是这样,我就不算被俘。至于咬了那个人,是他罪有应得。你们抓了那么多汉人,他们中哪个没有妻子儿女,哪个没有父母兄弟,又有谁不想念家乡?他们不是当兵的,也不是你们的俘虏。当然谁都想逃跑了。逃走抓回来也就是了,那么多男人往死里打一个女人和孩子,难道你们匈奴男人,就只有这点手段吗?”纪采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种轻视,没办法让自己做到想象中的心平气和委曲求全。r
左屠耆王笑了一声说道:“对,你确实属于意外,看来你也算是有点辩才。可你要知道,在你眼前的这片土地上,信仰的是武力和结果,并不是你那些一文不值的辩才。争言语上的胜负,逞口舌之快,尚清谈之风,是你们汉人的习惯。对我们匈奴人,都是没有用的。俘虏就是俘虏,奴隶就是奴隶。本王说是,你就是。”r
“哼,可笑。你口口声声说我们都是奴隶,你们自己呢?连整个民族的名字都是匈奴。奴,就是奴隶的奴。你们又高贵到哪里去?”纪采雯决定,这个口舌之快,她是逞定了。r
左屠耆王睁开眼睛,深棕色的眼珠盯着纪采雯,瞬间冷冽到极点。“知道本王在等什么?是在等你自动靠过来。”r
纪采雯做了一个轻蔑的表情,觉得这左屠耆王未免太神经了。左屠耆王终于坐了起来,慢悠悠地站起身,朝纪采雯走过去。每接近一步,纪采雯的心都像是被重重地踩了一下。“既然你不过来,那本王也只好走过去。你以为,这样会更好些?”左屠耆王终于走到纪采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纪采雯说道。r
纪采雯表面还在强撑着气势,但心里早已惶惶然。她不看面前那张冷峻的面孔,一点点向后挪着。“去哪?本王没让你走,你就哪也不能去。”左屠耆王一把揽过她的腰,让她觉得自己被钳住了,一动也动不得。r
“看着本王的眼睛,回答本王的问题。”头上冷冷的声音又再度袭来。纪采雯心里一横,盯着那双深棕色的眸子,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她离这么近观察他,才发现他的眉骨和眼皮中间,有一道刀疤。r
“你,姓甚名谁,哪里人,为何来,来做什么,目的何在,说。”左屠耆王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滑到她的脖子上,力道不轻不重。似乎在提醒她,如果说谎的话,他会随时拧断她的脖子。r
“我,是蔡昭姬,陈留人。父亲是中郎将蔡邕,我被人追杀,没办法才逃来的。还能有什么目的,逃命罢了。为了这个,我视为妹妹的人都死了。不信你去问兰岐。”纪采雯照实回答着,她知道此刻说出蔡昭姬的身份,对她而言最保险。如果不明不白死在他手里,她还不如自杀来的痛快。r
“兰岐?你跟他很熟悉?”左屠耆王的手稍稍放松了些,但语气仍严厉,似乎还有些其他的什么意味掺杂其中。r
“不熟悉,不过除了他,这里我没有第二个认识的匈奴人。”纪采雯趁机喘了一口气。r
“谁追杀你?为何?”左屠耆王打破沙锅问到底。r
“我的大伯。他杀了我的丈夫,我知道内情,所以他要杀我灭口。”纪采雯只说出一部分事实,面对这样一个左屠耆王,她不想把事情说得那么复杂。r
“如此说来,如今你是一个寡妇。那为何不回自家躲躲,而要跑来我匈奴?”左屠耆王仔细寻找着每一处破绽。r
“回不去,我父母都死了。只有一个妹妹,远在江东。他又紧追着我,我无处可去。所以看到你们的队伍,就不顾一切追上来了。”纪采雯慢慢说着,终于觉得脖子上钳制的力量消失了。r
“你所说的,本王会再查证。你最好不要是个细作,否则,就算你比传说中的那个貂蝉还美,本王也不会手下留情。”左屠耆王看着纪采雯的脸说着,不知道是想吓住她,还是想彻底鼓励自己不要被她迷惑。r
“我若真是,也不会这么张扬了。”纪采雯怨怼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反驳道。r
左屠耆王想想,忍不住笑了一下说:“未必。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是你们汉人常玩的伎俩,不可不防。”r
“堂堂一个匈奴王,怕我一个女人,也有些可笑吧。”纪采雯说着,才发觉他的手虽然不再威胁她的脖子,但并没松开她,她整个人还是紧贴在他胸前。r
“这次你讲的没错。”左屠耆王线条分明的嘴唇挑挑,环着她腰上的手又收紧了些,让她靠得更近了。“为了让你觉得不那么可笑,本王应该做些甚么呢?”他说着,放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缓缓滑到她的衣襟处。r
“别乱来啊你,我说了,我不是什么俘虏。我父亲蔡邕是大将军曹操的好朋友,他知道你对我这样,不会放过你的!”纪采雯情急之下,把曹操搬出来吓唬人。r
左屠耆王棕色的眸子瞬间有点恼怒的光芒,他眯眯眼睛扯开她衣襟上的系带:“曹大将军?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他跟袁绍对峙于官渡,他那点兵力,怎会是袁绍的对手?否则的话,你会不去找他而来匈奴?再者,我刘豹亦无须惧他。相反,此刻是他怕本王趁火打劫才是。”r
纪采雯这时才了解到,为什么曹操没能及时来救她。原来他现在也那么凶险,也许他也根本不在许都,也就难怪纪成找不到他了。“怎么?没话讲了吗?”左屠耆王看她变得呆呆的,倒突然间希望她恢复刚才那个张牙舞爪的样子了。r
“刘豹?你一个匈奴人,为什么叫我们汉人的名字?!而且还是姓刘,你配吗?!”纪采雯两只手都动不了,只能用语言攻击他。r
“本王也不想。这只不过是你们的皇帝,为了对我匈奴采取怀柔政策所赐的所谓国姓。你记住,本王真正的名字是呼延豹。你的死活荣辱,都在我呼延豹的手中。”刘豹被她激怒了,低声咬牙说道,手上的动作却没有放缓。r
扯开外面的衣襟,刘豹却忍不住哑然失笑。原来纪采雯来之前,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缠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棉布。以往她装男人装习惯了,对此早已得心应手。“你不会这么愚蠢吧?现在本王相信,你不是细作了。”刘豹笑着,不管纪采雯怎样又气又恼,执着地将那些布条耐心地扯落。r
纪采雯知道自己这时如果高呼救命,就会更加愚蠢。这是匈奴人的地盘,刘豹是这里的第一号人物。再想到貂蝉,想到她那张脸,想到她对她说的那番话,她就只能缄默着表示她的不情不愿。r
当刘豹看到她胸前那道剪刀留下的伤疤,察觉到她除了害怕之外,还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疼痛,就看到她身上仍未消褪的淤青和背部的那处箭伤。他的笑意渐渐隐在嘴角,问她:“怎么会这样?”r
纪采雯恨恨地回答:“你们匈奴人做的。”r
刘豹看到她眼中的恨意,手一松将她推到一边,仍坐回到熊皮毯子上。“滚回你的帐里,不用想着逃走。本王想看到你的时候,你就要出现在我的眼前。”r
纪采雯觉得刘豹果然比一般的匈奴人更古怪,不过这样的古怪也不是坏事。最起码当下她算是逃过一劫。她不敢再激怒他,乖乖地披好衣服,头也不回地溜了回去。r
刘豹坐在大帐里,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回想她色厉内荏的样子,觉得这也算是天赐的礼物。这个女人很有趣,他笑笑,对着帘子说了句:“叫兰岐过来。”r
一会儿,兰岐便走了进来,脸色有些灰暗。因为他,一直就守在帐外的黑暗中,也看到了纪采雯衣衫不整地匆匆跑了出去。r
----------(塞翁失马的分割线)r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大章还是叫这个名字比较贴切。r
这时的左贤王究竟叫什么名字,有太多种结论。所以我只能选择最有可能的一种,就是曹操掌权时期的左贤王刘豹。r
当时的匈奴贵族被汉化了,所以姓刘也并不稀奇。r
附: r
刘豹(?——2 79),屠各(匈奴的一个分支)人,自称是南匈奴单于于夫罗(?——196)之子。曹操将南匈奴分成五部,以刘豹为左部帅,居太原兹氏。刘豹之子刘渊,后来灭亡了西晋,建立了十六国中的汉政权。r
刘豹 - 简明演义传记r
匈奴左贤王,三国演义第33回和第71回中提及。高干兵败后投奔左贤王,左贤王不愿结怨于曹操,于是将高干呵退。蔡邕之女蔡琰被匈奴劫往北地,曹操派人去赎,左贤王迫于曹操的势力,送还蔡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