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缨喊:谁?不吱声俺放枪了!又没声了。一会儿又响了。管缨用火镰点着条草绳,从木门缝里伸出去,“嗷”的一声,嘭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管缨趴在门缝一看,一头黑熊瞎子渐渐走远。管缨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哎呀俺的娘啊!这是个啥家伙啊!
日头正当午,管缨在窝棚外晾衣服,一群背包的人来到窝棚外。有个年岁大的喊:有山东人吗?管缨问:你哪儿人啊?来人说:山东平度的。管缨问:闯关东过来的?来人答:是啊,想在这儿立个身。管缨抖着衣服问:带钱了吗?来人答:不多,六吊。
管缨把衣服搭在杆上:那好干什么!几张嘴?来人答:五张嘴,吃不了多少粮。管缨搓搓手:先安顿了,给你们点粮先对付着。来人说:开个字据吧。管缨笑:开玩笑呢,都是老乡。来人高兴道:那先谢谢了!
管缨一指远处:去那边搭个窝棚住下,地头那边还有点荒地,先刨食儿吧。来人高兴道:哎!还得是老乡啊!
管缨在窝棚外做饭。有人在身后喊:管缨?管缨回头看,那人逆光站着,看不清模样。管缨问:听口音是掖县的?那人大声道:管缨,俺是王福恩!
管缨惊喜:哎呀,是福恩啊!没看出来,你啥时来的?王福恩不好意思:昨天和那些老乡一起来的,俺蓬头垢面没敢抬头。管缨笑道:嗨,都是老乡,谁笑话谁呀?他们可不是掖县的啊?王福恩说:路上遇到的,一块儿走,也好照应。
管缨挺高兴:咱从小一块儿长大,就不外道了,俺也是早你们几天到这儿,往后咱还得互相帮衬点儿。王福恩点头:那是,真得谢谢你。管缨啊,不瞒你说,小时候咱村男孩,都稀罕你,都想长大娶你呢。管缨一听,哈哈笑个不停。
管缨就算在这里扎了根。开始时,她一个人开荒刨地,啃一口干粮,捧着罐子喝一口水,再一镐一镐地刨地。她的脸上映着橘黄的霞光,和汗水一起熠熠闪着。每刨一下,脑后的辫子就飞动一下。
黑黑的土地开出来了,长长的笔直的垄起来了。管缨挎着小篮子在垄上撒种,用脚覆土,踩格子。春风吹来,掀起她两鬓的刘海飞舞。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来,管缨就扛着锄头,锄头上挂着篮子,用一块儿布盖着,提着一个水罐,走到自己的地头上。她把篮子、水罐放在田头,开始锄地。
冬去春来,辛勤耕耘。春种夏锄,汗流浃背。秋天,管缨的地里丰收在望了。
这天,留着两撇八字胡的孙三骑马围着管缨的大豆地转了一圈。管缨抬头看见孙三,没理他。孙三把马停到管缨面前问:谁开的地?管缨说:我。孙三瞪眼:你开荒问谁了?你问天、问地了吗?问人了吗?管缨摇头:都没问。
孙三吼着:你惹大祸了!这天是天老爷的天,地是天老爷的地,你不问天问地,它答应吗?管缨很平静:不用问。
孙三发横:你坏规矩了,跑马占荒你懂吗?我刚才转了一圈,那就是我的地了,你知道了吧?管缨冷着脸:俺没看见。孙三威胁着:你违反天意,又坏了规矩,我马踏庄稼你信吗?管缨厉声道:你敢!
孙三要骑马踏地,管缨手提锄头扑上去和他厮打。孙三举鞭抽管缨,管缨一手拽住鞭绳,一手抡起锄头。孙三从马上掉在地上,鞭杆被管缨夺去。管缨抡起鞭子边打边喊:让你欺负人!让你欺负人!孙三爬起,裤子脱落,双手提着裤子逃跑。管缨在后面举着鞭子追打。孙三边跑边喊:大姑娘打人了!
孙三双手提着裤子跑进村子,大家前仰后合地笑。孙三在前面跑,管缨在后面追。有人说:孙三提溜着裤子呢,这准是想欺负人家了!有人说:这闺女真不是个善茬子!
孙三跑不动了,蹲在地上耍赖:再打我脱裤子了!管缨上去就抽鞭子:俺叫你欺负人!脱!俺叫你脱!孙三脱了裤子:我让你打,打吧!管缨不在乎,照着白花花的屁股狠狠抽鞭子:你以为俺不敢打啊!这回更好打了!孙三趴在地上叫唤:别打了,祖奶奶呀!
管缨打累了才住手。孙三嗷嗷喊着爬起,提着裤子踉踉跄跄跑了。孩子们起哄孙三。管缨转过身,扔下鞭子呜呜哭了。王福恩跑来问:咋了?孙三欺负你了?管缨只管哭,不理王福恩。
管缨缓缓走在街上,所经之处,众人都投来目光,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人说:就是她,把孙三打得直叫祖奶奶。有的说:听说她把熊瞎子都赶跑了!管缨谁都不在乎,手里握着鞭子径直向前走。
第二天,孙三正围着大被沮丧地坐在炕上,管缨拎着鞭子进来了。孙三一见管缨,收紧了被子:干什么?欺负人欺负到家了?管缨微笑着:不干什么,串串门儿还不行啊?
孙三警惕地盯着她手里的鞭子:你你你还想打我呀?管缨挺和气:还你鞭子。裤子给你打开花了,不缝不对呀!孙三臭硬:缝裤子还用你干啥?家里有老娘们儿,针线活好着呢!
管缨坐在一把破椅子上,椅子吱嘎一声,管缨往边上坐坐:吹吧,有没有娘们儿我还不知道?村痞一个,穷光蛋一个!晚上一个人打挺的货!孙三厚着脸皮:我不用你缝,我我我有裤子,三条呢。
管缨一笑:拿出来看看?孙三吹牛:咱家有势力,从这儿往前走二里,赵福成百长是咱家姐夫。管缨笑:有那姐夫你还这熊样?脱吧。孙三摇头:不脱。管缨一鞭子抽在炕沿上,“啪”一声脆响。孙三抱着被躲到炕里边,缩成一团。管缨掀开被子,把开裆裤腿儿扯下,扯开裤子举在高处:穿个开裆裤子,丢人丢得都不敢出门了!
管缨拿出针线缝着:咱闯关东来这儿,能立住脚都不容易,谁也别挡着谁,谁也别欺负谁,好好过日子,互相有个帮衬多好啊!孙三你说是不是?孙三忙点头:谁说不是呢!是得帮衬,站住脚不易。多少人水土不服,得了大骨头节病走了。关东这病那病的,说得就得,有个好身板儿才能站住;关东这个匪那个匪,说来就来,得有个好胆量才能挺住。喂,你能行吗?管缨说:行!有什么不行的?
夜晚,管缨在小酒馆请客,酒桌上坐满了稀奇古怪的人,都是当地地痞流氓无赖。孙三也在其中。管缨举起酒碗:俺先说两句,来到此地,小女子不知深浅,冒昧得罪三哥,俺向三哥道歉,先自罚一碗。管缨把一碗酒干了。
孙三一撸胳膊:这妹子仗义,我也多有得罪,没说的,自罚一碗!说着也干了。有人说:白花花的屁股没白亮!众人笑。
管缨打圆场:咱今天喝的是爷们儿酒,千万别揭三哥的短,话往好听处说,来喝酒!孙三挺仗义:从今往后,谁要是欺负你,我就收拾他!管缨一笑:三哥,这话该俺说!众人大笑。
管缨在小酒馆里和大家推杯换盏,她手拿筷子,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唱起了山东琴书(即吕剧前身),唱着,笑着,起身拍拍这个肩膀,拍拍那个后脑勺,唱着扭着走出了小酒馆,走在小镇街上,笑着,哭着,舞着,融入夜色。
这天黄昏,管缨在窝棚外磨镰刀准备秋收,忽然,她听到有声音像闷雷似的轰轰响着。她抬头看去,山坡上一片黑压压的云滚动着向村子袭来,随之发出越来越响的声音,震耳欲聋,尘烟腾起,地动山摇。管缨被这阵势吓呆了。
村子里的人纷纷喊着逃走:野猪来了!野猪祸害庄稼来了!有人对着野猪群作揖念经。管缨拦着大家:别跑,咱赶它们走啊!老王头跑过来喊:孩子,认了吧,吃多了算倒霉,剩下的算赚了!
管缨跑进窝棚里,拿出个铜盆使劲敲,边敲边往地里走。老王头喊:你不要命了?管缨哭了:庄稼就是我的命啊!
管缨哭着敲着,野猪根本不在乎她。她忽然跑到窝棚里,举起一根火把,发疯似的向地里冲去,喊着:我的庄稼!大家喊着、看着,忽然呆住了,只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又响起,野猪群渐渐逃走转到别的地里了。远处有人哭喊:庄稼啊!庄稼!管缨又举起火把喊:大叔、大婶们,帮帮他们啊!转瞬之间,村民们举着火把向邻地跑去。
于是,一到夜晚,家家户户就在地边点火护秋了。
管缨正在火边坐着看地,王福恩过来:管缨,告诉你一声,我要走了。听老乡说,俺叔在北边儿立住脚了,俺想扑奔他去。
管缨说:俺大哥、二哥也去了北边,在黑龙江边。要找不着你叔,你就去黑龙江边打听俺舅,俺舅索长山在那儿,俺哥去找俺舅了。见到他们会帮衬你。要见到他们,就说俺在这立住脚了。
王福恩走了。夜已深,管缨坐在自家的地头,守护庄稼,防身的镰刀放在边上,火光映着她脸。远处偶尔传来狼叫。
老王头和老婆及儿子海涛走来。老王头说:孩子,我们来看看你。老王婆真诚地说:我家的地多亏了你啊!要不都得让野猪拱了。海涛,快给恩人磕头!王海涛要下跪,管缨阻止道:可别呀,我能立住脚是王大叔帮衬的,我还得谢谢你们呢!
太阳冒出了地平线,朝霞映衬着金灿灿的庄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