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这挺难得的,他自己也说过,他想要保持一个特别纯真的状态,不管是人生还是拍电影,他就是一个小孩子,带着多变的自由感。
刘瑜:这种带着孩子气的才华我觉得姜文也有,甚至我觉得他如果适当地克制才华,可能效果会更好,因为他的灵感点太多太密集了。他似乎在细节上的操控欲特别强,只不过因为他比较有才华,你会觉得自己的情绪被他按摩得挺舒服。
李玉:姜文有一种魔力,他跟你讲一件事情的煽动力特别强,以至于让你迷失在这个过程当中,而不注意他讲得是否正确。其实可能有更好的方式,但你只会觉得他牛。
刘瑜:我觉得应该警惕那些特别有才华的人,因为他们的才气会掩盖住内容上的问题,你会被带进去了。我内心深处可能是个有点姜文式的人,有操控别人情绪的倾向,但是别人想操控我的情绪的时候,我的警惕性又会特别高。就像写一篇文章,用一些看上去很慵懒的语句,但每个词都是掂量过的。可能半夜三点,忽然想起文章里有一个词可以换掉,就会忽然蹦起来去改这个词……说好听点这是完美主义倾向,说难听点就是控制狂,所以我这种人当妈也挺可怕的。
李玉:但是你另外一面也是很自由的,也希望你的女儿自由地成长。
刘瑜:可能我本性是一个跳来跳去的人,很难在一个状态里一直待着。我愿意做的还是和“写”
有关的。
自媒体时代碎片式的信息与接受的断层
李玉:我很喜欢你现在的状态,看上去未知,其实特别有知;我就是看上去有知,实际上特
别未知,好像我接下来要做什么电影,我是没有底的,但我又不愿做有底的准备,特别笃定、有感觉了,拍这个拍那个,变成计划我就不喜欢了。就像旅行,我特别喜欢背上包就走。当然我也在做平衡,需要我赚到足够钱的时候能够协调出自己的时间走出去。
这种平衡更体现在拍电影的过程当中,比如你的作品需要能够通过审查,你得为投资人负责,为所有的人负责……综合下来,你还有多少你真正想要表达的?
刘瑜:在平衡之后,你表达出来的东西离你的愿望远吗?
李玉:唉,《观音山》原来根本不是这样一个故事,它原来讲的是三个被世界冷落的小孩把火车颠覆了,他们想要以此来引起注意,觉得这是一大事儿,就租了常月琴的房子去谋划。
常月琴是一个想要自杀的人,时间在她的世界里是停止的,刚好她听到了三个孩子的计划。他们在偷她的车要实行这个计划的过程当中,她用死亡阻止了他们。我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尚可,他说:“你看,你的颠覆列车变成了修庙,这就是现实。”但是这几个人本身人性的东西能够保留多少我就保留多少。
刘瑜:相对来说家庭题材的影视作品是安全的。现在打开电视,全都是婆婆和媳妇的那些事儿,这样私生活的题材已经被穷尽了。如果我是一个导演,如果只能拍私人生活的电影,那我会想法儿在这个维度上拍出深度来,而不仅仅是在那些婆婆妈妈的关系上打转。前年伊朗电影《一次别离》讲述的是两个家庭之间的冲突,至少在表面上,远离任何公共性的话题,虽然你还是看得到有潜在的社会寓意在其中。还有一部电影是迈克尔·哈内克的《爱》,就是两个老人,也没什么大的背景,但它也可以很好看。所以是不是可以往这个方向挖一挖,这也算是一种巧妙的“行走”吧。就像你说的,人性的部分,能保留多少就保留多少。
我和我爸妈很多观念是完全不一样的,但在中国,很多价值观的分裂其实是由于信息的分裂造成的,你们、我们和他们看到的世界、听到的声音,以及信息的来源是不一样的。
李玉:在没有微博之前,我们看到的世界与现在可能还是不同的。《苹果》刚出来的时候,好多年轻人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微博一出来,大家才发现原来每时每刻、每个角落都在发生着一些更可怕、更不堪、更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有一个人还专门告诉我:“我曾经骂过《苹果》,我现在找出来重看了一遍,觉得很有价值。”自媒体时代真的打开了我们的眼睛和耳朵,看更广阔的世界,听更真实的声音。
刘瑜:微博的影响力目前已经进入了一个平台期,虽然它是一个比较大的圈子,但已经比较封闭了,它怎么也影响不到我们的父母那儿去,这种信息的分裂导致的价值分裂会形成恶性循环,一旦形成一个比较强烈的价值观之后,对于看到的信息和听到的声音都是选择性地吸收……但总的来说还是比没有微博要好,需要一个变得更好的过程吧。
人生的很多乐趣都来自于专注
李玉:有了微博之后,我们接收到的信息就挺碎片化的。那天我还和我们德国的摄影师聊,现在好多人都看不了长东西,他说他女朋友在电影院里还拿个iPad,一边看电影一边玩;有的人看了五分钟就不耐烦了,直接上网查剧情。
刘瑜:人生的很多乐趣都来自于专注,无论你是写一篇文章还是听一段音乐,读一本书,跟一个人交往,专注带来的乐趣是非常纯粹的。但是微博时代对这种专注的破坏是非常严重的,朋友们在一起吃饭,每个人都在拿着手机看微博等上菜。包括看一部长电影、读一部长小说带来的乐趣,在微博时代都变得越来越稀有。有的时候我会强迫自己今天关手机,但发现很难。我们的生活中常常有一些碎片的时间:起床前,上厕所的时候,等人的时候……你会情不自禁地看,已经蔓延出了碎片的时间之后还在看。
李玉:我有个朋友有一个缓解的方式,他每个月都会抽那么一天或几天,把手机全部关掉,屏蔽掉外界的一切声音,专心阅读。
刘瑜:我跟我先生也尝试过“物理断网”,早上起来把线拔了,到晚上再接上,但我们俩的生活又必须用到网络,就很痛苦。我做政治,就必须看很多时政新闻,接收这方面的信息,把它和讲课、写东西结合起来。物理断网在我家实验了一个星期,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玉:当然也有不需要刻意屏蔽外界声音的时候,我相信你也有,就是在做自己的东西的时候,比如说拍电影,我就会对外界的事情不感兴趣了,可能手机搁哪儿都不知道了。一天下来之后虽然很累,但是特别幸福。
刘瑜:真正沉进去写东西是非常愉快的状态,但进入状态很难。比如给报纸杂志写专栏的人都会有体会,先泡一杯咖啡,逛一下淘宝,上一下微博,周围的小干扰和诱惑太多了,很难进入状态。那天跟慕容雪村聊天,他说自己为了写东西,特地搬到了宾馆里,我说你是因为家里人多很吵么?他说:“不,我家里就我一个人。”
李玉:我就是这样的!我也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只小狗。但出去写感受真的不一样,家里太温馨了,还有小时工每天帮你打扫,还能跟小狗玩一会儿,所以我就为了写剧本搬到过家对面的酒店。我跟摄影师说:“我准备离家写剧本了。”他说:“太好了,你这次去云南还是哪里?”我说:“在我家对面。”我就拖着箱子过马路了,待了十几天,把第一稿先做出来。以前在家里也很静,现在不行了,很躁。
刘瑜: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写东西或看书的时候我都不听音乐,必须全神贯注,这是我跟我先生的一个很大的分歧,他写东西、看书都喜欢放音乐。只要我真的写进去了,我不但不听音乐,他说的话有时候我都听不见。他觉得我不礼貌,但我是真的没听见。
李玉:我现在写剧本的时候也不听了,但以前我还在咖啡馆听着音乐写过剧本。在特别闹的一个咖啡馆,旁边还有相亲的,我回头一看那男的,戴着大金链子大金表,滔滔不绝说他的投资项目,对面那个女的一脸崇拜地看着他,我听着这些对话写得还特来劲儿。
更多的时候音乐是我工作时的一种手段,我在拍摄现场会放一些和当天气氛相像的音乐出来,演员也不知道我是刻意的,慢慢地跟着音乐,他们的情绪会有所变化,但我也不会去主动说出来,让他们的气场慢慢形成。
刘瑜: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式,可能投入的过程比较慢。
李玉:你听过一个导演的故事吗?大家约好了时间集合,拍一个船上的戏,在船稍微有点离岸的时候导演才到,大家就说:“快快快,你快点上来!”他就踩那个板子想要上船,还磕了一下,但种种表情显示他特别不想见那些人,但制片人还是把他拉上来了。船离岸走远了,他居然跳船了,因为想到一天的工作,他突然就崩溃了。
刘瑜:你觉得做导演最享受的是哪个部分?
李玉:其实是剪辑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是真正静下来享受的。在拍戏现场,你需要应付太多的事情,我又是一个在现场脾气不太好的人,并且是不自觉的。剪接是我个人能够操控到的、自主性最强的部分,乐趣非常大。每次我们操作机器的剪辑师说:“导演,已经凌晨四点了。”我根本不知道时间,但内心特别充实,其实我想你在创作各种文章的时候,也一定会有这样的状态。
刘瑜:如果能用一种比较吸引人的方式说出特别重要的观点,还是挺高兴的,当然也挺难的。
像小说、随笔之类的东西,创造的范围相对自由,比较有乐趣,而学术性的东西本身带有的严谨和审慎也会给人带来愉悦。它的言语当中也有一些很优雅的东西,你需要把话说得特别严密,把问题从所有的角度看一遍。当我切入到那个状态的时候,我是一个逻辑性很强的人,特别是在学术场合,我会说很多“我认为你做了一个错误的假定”、“你没有严肃地对待可能的驳论”诸如此类的话,它有一种严谨的美,但在其他场合会显得很可笑,尤其汉语,其实不是一种特别追求精确性和逻辑感的语言。
李玉:从音乐的角度讲,你的文字有一种现代和古典结合的灵气,可能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但你就会把它表述得很有趣。
为什么我们把心门关上了
李玉:以前的我会热情地拥抱每一个陌生的人,但可能跟时代有关,每个人越来越关上自己的心门,所以我在拍戏的时候尽量打开自己,对我来说,每一部戏每一个演员都是全新未知的、需要挖掘的,所以我必须首先要打开自己,建立熟悉感。
刘瑜:有一种人是无处不在的,一有活动邀请他他就去—发布会、讲演、座谈、聚餐……
他都去,在不同的饭桌上说同一番话。在我看来这其实是挺可怕的事情,慢慢觉得社会交往是泡沫一样的东西。可能就是想要回归内心、远离喧嚣,才会有“行走的力量”
这种活动吧。你想过一个人去行走吗?
李玉:我内心特别想,但我一直在找借口:“我在写剧本;我可以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但我要见演员,因为演员必须要谈了……”
刘瑜:想一想的时候挺好的,但真的开始通常退却了。其实我们很多时候都被这样那样的借口绊住了。我无论到哪儿,都会把自己的生活过成“村儿里”的生活,生活半径基本只有一千米,扎根在那儿就不动了,在英国、纽约和回到中国以后都是这样。从英国回来之前,我想在英国转转,沿着乔治·奥威尔的生活轨迹旅行一圈,就算是“奥威尔之旅”吧,但当我享受过这个主意之后,这件事情就结束了。我曾经还想过横穿欧亚大陆回国,然后我又开始想,到每个国家还要办签证,语言又不通,想想就又放下了。其实想想也挺好的,有时候想象一件事比做一件事更甜蜜,爱情不就是这样?想象和一个人在一起,比真的和这个人在一起更甜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