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寰在佛前跪了好一会儿,前方燃着的香火吐出缓缓蠕动的轻烟,然后便这样一截截短去耗去。
良久才慢慢睁开眼,默然凝着眼前岿然不动的金佛。
李冲在门外候着,一边和一个年纪尚轻弟子模样的小和尚攀谈着些什么,见着郁寰有了几分动静复又将目光投射了进去。
这时候一直默默立于屋内的净空方丈淡然开了口:“施主有心了。”
郁寰这才起了身,然后回了个礼:“叨扰了大师还请见谅。”
“西辞那孩子和老衲说了郁施主要上山一事,老衲已安排弟子为郁施主布置妥当了。”
郁寰微微屈身以示感激与敬重:“多谢大师。”
净空方丈话语柔润,尽是红尘之外的恬静安谧:“郁施主客气了。”顿了顿面上掀起一丝笑意,“上一次见郁施主还是十多年前了,那时施主还是一副男童装扮,和郁宫主相貌也是神似得很。”
净空方丈这番话是有因由得。
那会儿自己年岁尚小,天天泥里滚水里淌的,真真像是个假小子。
那也是唯一一次见过净空方丈,当然那时还不是方丈,甚至都看不一代名僧的痕迹。
那年名噪一时的智俨大师刚刚过世不久,当然,佛家是不叫过世为哀事的。随着智俨参学佛法的净空不过是小有名气的一方苦僧,智俨大师亡后也难过了好一阵。师父既然卒了,就更是要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这时的净空也不大不小了,按俗家的说法,至少过了不惑之年。于是净空便两袖清风,只带着听了千遍万遍镌于脑中的《华严经》上了路。
这一走,便到了江南。
其实净空这条路是有那么些道理的,咸亨元年那附近天下一直闹着旱灾,总是长安都没能避免,也因此改了咸亨之号。净空虽是苦学佛法却依旧未得全然参透,此行江南的确算是寻了个好去处。
可是多难兴邦,富饶的地儿也不见得就是风调雨顺。净空人生地不熟,又只是个苦行僧,在江宁屡屡遭人诘难,虽是习得一身武艺却慈悲为怀不忍与之大打出手。
也正是这么个契机,结识了郁之娄。
郁宫主相较净空岁数该是还要小些,在街上恰逢孤苦伶仃还为人刁难的净空,于是出手相助,伤了那些凶恶地痞,并悉心照料了这位日后的一代大师。
只是那时的净空对这样的举动颇有不解。
“施主怎能出此狠手?实在是有违我佛慈悲。”
“那我予师父斋饭住宿,可算是慈悲呢?”
“此二者不能相提并论,且小僧不受嗟来之食。”
“那当年王世充反唐,少林武僧勇闯战场,屡立战功,如此又可算慈悲呢?”
“此乃国家大事,亦不可相提并论。”
“哈哈,亏得师父是出家之人,这大与小又有什么异同呢?师父是困在相里了。”
净空这才认真听了郁之娄的话。
一本经书,想不到是自己太着相,反而困于其中。
之后净空便一路北上直往嵩山,这少林寺的十年中发生了什么已无从得知了,只是世人皆晓,如今的少林方丈净空大师俨然佛法高深武艺精绝的一代高僧。
与其说是叙旧,倒更像是佛法上的请教与探讨。
李冲挺难理解郁寰钻研佛学已久这件事情,一个信奉空即是色的人姑娘会扮成个男子逛青楼么?
郁寰没与李冲多说些什么,残阳有些西斜,再向西匿一些,归去的便该是岑惹尘所来的昆仑之所了。
说实话她也很不能理解这位日理万机的琅琊王竟有此闲情逸致死皮赖脸不由分说非要蹚武林大会这趟浑水,所谓既来之则安之,现在也来不及多做抱怨什么了。
李冲倒很是自得其乐,手中的折扇晃得雅致悠然,却与这山雨欲来的气氛格格不入。
郁寰叼着一串糖葫芦笑得好看。
“我猜八方豪杰都来得差不多了。啧啧,你说这要是突然来一群朝廷的官兵啥的,还不什么样的三教九流都一网打尽了?”
李冲觉着有几分好笑:“郁姑娘为何把自己也说成三教九流?”
郁寰给对方的咬文嚼字颇为不满,狠狠地侧过身剜了他一眼,嘴里愤愤念叨了一声:“吹毛求疵。”
李冲微微翘了翘唇,并不与之争辩,
郁寰的嘴却是不能停的,即便是大嚼着糖葫芦之时:“我说小王爷,这儿个不是你那琅琊王府,处处都是居心叵测的人,你没忘了我那次和你说的话吧?”
“郁姑娘是指哪一句?”
郁寰干脆无奈地站住,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就是要是有危险千万别管我,自己先脱身要紧知道么?”想了想不忘加上并不好听的一句,“当然要是我能跑,我也不会管你得。”
李冲笑得礼貌:“在下受教。”
说话还真是刻板。
郁寰心里嘀咕了这一句,对对方的表现却还是满意得。
本就不是来自同一条命运线的人,何苦扰了他的富贵长宁。
这是拉老狐狸下水的最好时机了,自己一无所有挺到现今,还不是为了血海深仇滔天罹恨,大不了一个玉石俱焚,总不能徒劳瞧着杀父仇人作威作福。
正好没了岑惹尘,许是应了了无牵挂这么个荒唐的说法。
郁寰得意地点点头,嘴里大力地嚼巴了几下。
二人正是言语间,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寰儿。”
这世间这么叫自己的人已然不多了,郁寰闻声回过头去。
果真是江宁一别后独回了卢龙城的铸剑山庄大少爷容子寂。
一丝喜色攀了上来,这的确是离了岑惹尘后鲜有的让自己慰藉的事情。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一早上山候着你。”容子寂也是毫不掩藏久别重逢的悦然,“看到你平安无事就好,我都提心吊胆好些日子了。”
江宁城墙那一次遥望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从相见欢到动离忧,从秦淮不夜城到凄绝凤凰谷,从二十四桥明月夜到今朝洛阳不堪看,这一路根本就是浩劫,是尘寰间一幕幕丧心病狂的闹剧,叫人再无法笑看轮回往复。
这一切容子寂是不知得。
一个人可以绝尘远去,原来才是真正的福分。
郁寰自嘲般地笑了笑,当真是今昔一别人非物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