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说到这儿也许就结束了。
可是历史却没有结束。
那一年,是则天顺圣皇后垂拱元年,也是光宅二年。
第二年的正月,也就是郁寰回到江宁那时,朝廷里还发生了一件事。太后想要还政于皇帝,只是唐睿宗知太后非诚心,奉表固让,于是太后复临朝称制。
女子能不能一统天下,这个问题很难说。
江南到底是远离长安政治中心的好地方。
也许是在郁寰离开秦淮之时,又也许再往后,这个消息才传到了润州,传入大街小巷每一个怀揣着男尊女卑思想的子民。
其实郁寰也很不能理解,女子的身份,究竟阻隔了多少。也许有一天,这约定俗成的礼仪邦制也会改变,可能明天就可以,也可能,还要再过千百载流转的风水与时光。
又过了两年,则天顺圣皇后垂拱四年。
那一年的七月热得骇人,我不知道长安是不是这样,至少突厥是,我姐姐久居的卢龙城也是。
洛阳的牡丹谢了几转。
原来女子临朝的事儿换着谁都接受不了。
李氏皇族,誓要尽忠尽孝于先皇列祖列宗。
于是,一场新的战乱开始了。
与郁寰不同,这件事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被记入汗青,或忠勇无畏大义凛然,或利欲熏心无恶不作。
历史有时还原不了真相。
那年的九月十六,琅琊王李冲于博州起兵。
这件事声势很浩大,据闻涉进了很多李唐皇室,包括他和璨郡主的父亲越王李贞,还有什么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鲁王李灵夔,虢王李凤的儿子东莞郡公李融,总之就是数不胜数。
七天后,李冲身死兵败。
不过这次战役造福了另一个人,就是当朝宰相,时任后军大总管,领军征讨琅琊王李冲父子的岑长倩。
我和我姐姐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很淡然。
她说李冲在她脑海中的印象还停留在卢龙城他救郁寰的时候,威严却温润,礼貌却巍峨,总像是胸有成竹地怀揣着什么。她还说她并不认为这样的人想要当皇帝,李冲就应该是琅琊王,把玩着他的玳瑁折扇,游走于世间的种种光风霁月而游刃有余。
可是他就是领兵造反了。
于是我姐姐长叹一声。
我不知道那七天里,李冲到底想了些什么,他还记不记得没有买完的糖葫芦,看没看清坠入悬崖的那个女子,想没想到蒙着轻纱一袭红焰的妹妹。
大唐平息那场战乱用了很久,久过了爱上一个人,却没有久到再将她遗忘。
时间飞快地转动,不为这其中葬身的任何一具血肉之躯动容或停留。
两年后,天授元年,武则天废睿宗李旦,该唐国号为周,正式称帝,迁都,于洛阳。
也是那一年,岑长倩拜文昌右相,封邓国公,权势仅在武承嗣之下。翌年,加特进、辅国大将军。
同年,因为立皇长子之事,则天皇帝像是完全忘了岑长倩过往的好处。他举家被诛杀,据说,那五个儿子,一个都没有逃过。
事情没有在这里打个盹。则天顺圣皇后天册万岁元年,也就是郁寰和岑惹尘坠入悬崖的十年后。同样是新年刚过,好彩头和红灯笼还都未摘下,路上的人被窜入领头的冷风勾出一阵咳嗽。就是那年的正月,突厥默啜请降。
突厥与大唐的争端,总算是告一段落。
至此,这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关乎长安的,关乎洛阳的,还有关乎外族压境的,种种种种,都在则天皇帝的一个玉玺中淌成了一纸明黄。
整整十年,我猜凤凰谷的凤凰花都已然参天蔽日。
李冲兵败的那年十月,郁寰里卢龙城找了我姐姐。
那件事过去了三年,我姐姐也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她看不见东西,可是有很多事,听别人口中的赘述要比亲眼目睹温和轻柔得多。
我姐姐问她,你送走岑惹尘之后,为什么不去找李冲。
郁寰没有答。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就算郁寰离开江宁之后去了洛阳,或是去了博州,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李唐的皇室是不是就不用起兵了。但是我总觉着,如果李冲知道她没有死的话,一定不会那么舍得那性命去换一时杀场上的癫狂骁勇,只为当年凝聚在糖葫芦间的情迷意乱。
我姐姐于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但是有一点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远离了尘世的种种喧嚣争斗,她要活得更清明一些,怀揣着沉甸甸的爱,行走在每一寸乡野的平淡。
那之后,郁寰没有再见过岑惹尘,她总坚信他已经忘记了他。
皈依佛门的人,不能再皈依千杯不醉郁公子了。
我姐姐摸索着给她斟了一杯茶。
郁寰笑,然后说其实我是不爱喝酒的。
我姐姐就问她那为什么以前总是喝。
她说总觉着酒暖人肠,有时候,醉了也是一种福分,虽然她从来没有醉过。
也许那时候的郁寰,真的是太苦太寒。
她还说,她以前也不喜欢吃糖葫芦,嫌酸。后来有一次,她爹告诉她,她娘以前在的时候,总是买糖葫芦给她吃,说是这个甜,寰儿一定爱。她娘怕是有核,就嚼碎了给她挑出来,她还是愿意吃。
我姐姐听着有趣,后来你就喜欢吃了?
谈不上喜欢吧。郁寰也给我姐姐斟上一杯茶,就是总觉着这是和我娘有关的东西,我看着就想要。
那一天,她们谈了很多很多。
关乎当年发生的一切一切,关乎容子寂死后我姐姐驻守卢龙城的静谧与枯索。
外面一片叶落,她们都看不见,可是我知道,秋天来了。
很快,卢龙又会下一场大雪,冰封晓风残月,红尘紫陌。然后等着来年的春天,希望与挚爱一起复苏,洛阳牡丹,江南琼花,都会开得一样好。
争斗不会休,有人的地方,就总有欲望和纠缠,拉锯和撕扯。
至少此刻,一切都是很宁静得。
我不用知道,也不想知道,不久后的大唐,又是一场新的风起云涌。
我给她们关上门,天色暗了下来,一阵风过,还像是吟唱着那一年的往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郁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