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人没有心思去追究,他说得,是郁寰的命,还是岑惹尘的命,抑或是郡主,是上官庭兰,是每一个受害而长眠地下的人。
他松了手,那柄剑“咣当”落在了地。
然后,他走了开。
穿过重重的人群,离那悬崖越来越远。
一颗什么样的种子在他心里埋了下,很快,很快就能萌芽开花,结成大唐的孽果,生生不息。
只是此刻,无论这位郭大人,还是远在千里之外高枕无忧的太后,都没有生过扼杀这种子的心意。
李冲走得缓慢又沉重。
每一步,都离郁寰再远一分。
一声响,手中的折扇轻轻晃动起来,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分不清时间,是停在了现在,还是未曾见过她的半年前。
即使是骗她换来的一句“阿冲”,他也觉着很足够。
“不,她是小王的夫人。让大人见笑了。前些日子我们闹了些分歧,她竟一气之下离府而去,小王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带她回去得。”
“你瞎说些什么呢?”
“是贱内不喜声张。”
“你说谁贱内呢?”
他都记得。
其实说到底,自己和岑惹尘又有何分别,不过都是抱着利用她的心思,最终赔付了自己,在爱与不爱的纠葛中沉浮辗转,难辨虚实。
他好像不会哭,也不会笑,不会在这一切终结之后,做出除了那撕心裂肺一声呼唤之外的任何情绪。
他好像还欠郁寰一些什么,这一生还不了的东西。
也许是从未走出口的爱,也许是笑容里的寂寥淡然。
我会为你报这个仇。
这就是我爱你的所有。
一个月后。
嵩山少林。
“那就有劳净空方丈了,小女就此离去。”
老方丈点了点头,手中的禅杖向地上戳了两下。
她点头,满面苍凉,继而欲离。
老方丈却在她转身时唤住了她:“郁施主。”
“方丈何事?”
“你,莫要再回来了。”
郁寰点点头。
也许这样的结局对所有人都好。
“还请净空方丈好生护住他性命。”
“请施主放心。”老方丈浅浅行了个礼,“施主既然将他托付给少林,就是入了少林的门派,皈依了我佛。哪怕只是本着善心,老衲也定会救治好他。”
“嗯。”郁寰回个礼,“多谢大师。”
净空方丈叹息了一声。
这场孽缘,终究化在了悬崖的红尘万丈之间。
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没有人再会追究,也没有人再能追究到这中间的事情。
郁寰是如何大难不死的,是如何将他带到了嵩山的,是如何狠下了心将他拱手送入佛门的。这些问题都不会有人知晓了。
结局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不容置疑。
她走在嵩山的石阶上。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郁寰回到江宁已是卢龙之战的两个月后。
江南飘起了雪。
汇入秦淮的粼粼波光之间。
眼前的一切都还是如斯,唯一少了的是口口声声说要带她回家的人。
郁寰紧了紧衣服。
一度轮回就这样过了,从一年前祈正天的算计开始,到如今的万籁俱寂终了。
好像颠覆了一场尘寰盛世,又好像什么也不曾落下脚印。
秦淮河不会变,千百年,亦如此。
她想起她在山崖下找到他的时候,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一直在路上,可惜当我发现那就是终点的时候,这条路还没走完。”
也许他还想说一句。
“后面的路,你要自己好好走下去。”
郁寰轻声呢喃了一句:“我会的。”
路边匆匆行过一个男子,手上还攒着不知那门科考要用上的讲书。
后面的书童紧紧跟着,笑得满足:“公子,等你考取到功名,就可以娶王家那个小姐啦。”
时间的爱情,大抵不过如此。
郁寰没有在秦淮新年的街头逗留太久。
张灯结彩的气氛还提醒着春天即将吹入屠苏。
她回了归一宫。
也许,那是她人生中最后的劫难。
剥夺她仅有的拥有,打击她满目疮痍的不堪一击。
“少主乃女子之身,实不宜担任宫主之位,还请少主退位让贤。”
这话说得毫无感情,下面的归一宫什么长老,护法,各堂堂主拱手站了满目。
郁寰没有应答,只看了看葛长向:“葛叔叔认为呢?”
葛长向识趣地上前了一步:“还请少主,大局为重。”
也许父亲的用心良苦不是不无道理,原来自己的所作所为,什么也抵不上女子身份的卑微和低劣。
她笑了笑。
“葛叔叔所言甚是。”
郁寰想起在归一宫付出的半生光景,想起这里是她的家,如今却一步步远离着自己。
说到底,什么不是在拼命地离开自己。
从还没有给过自己半分温存的娘亲。
从秋凉。
从郡主。
到岑惹尘。
到期望和绝望。
她笑了。
江宁的冬不同于北方的大雪纷飞,却冷到骨子里,冰上每一寸心与肌。
世间所有的残忍,在向自己攻击。
也许,真的累了。
很久之后,郁寰还去过一次嵩山。
那时桃花开满目的春,桃粉色切割开阳光和青葱。
她算不清没有他的日子。
净空方丈挡住了她的去路。
“施主不要忘了自己曾经的承诺。如今他已经五蕴皆空,忘却了过往尘俗之事,还请郁施主,莫要扰他清修了。”
郁寰点点头,不劝也不求。
“他还好吧?”
“他一切都好。”
因缘汇聚,缘起性空。
没有了尘寰相扰,当然一切都好。
“郁施主。”净空方丈喟然道,“当年,我送了西辞四句偈语,如今,也想赠给施主两句。”
“方丈请说。”
“空惹尘寰苦,俗劫皆如是。”老方丈浅浅颌首,“施主,请回吧。”
她点点头。
身后响起了木鱼之声,伴着雨露轻点入枝桠。
念佛之声空蕴而深远。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
她迈下第一个台阶。
回忆总是冗长,凌迟着每一寸温存。
“公子且慢。这两间房都让给你们。”
“姑娘好是大方啊。”
“无妨,二位武林大会事重,我等赋闲,不急着在这儿呆一宿。”
洛阳客栈,无相见,无相知,若无相厮,作何相思。
念经声未曾断过:“须菩提言:‘如我解佛所说义,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她继续走。
“不怕惹了尘埃,只是惶恐尘寰偌大,怎般才能不寻仇觅恨,惹是生非。”
“这倒容易,归隐山野草草一生,从此便可免了世事纷扰。不过啊,你我这等俗人哪里放得下?”
“哈哈,放不下喝下去就好了。”
那夜的明月和杜康,是我一生的福分和想念。
她越走越远,身后的佛经也逐渐扬长:“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还有个事,你也得帮我。”
“你说。”
“我要是死了,就没人照顾郁寰了。”
“岑惹尘你别把这么麻烦的事情丢给我,我做不到。”
在凤凰谷,他心心念念的人,到底是自己。
郁寰腿发软,她感觉自己站不起来,于是干脆俯下身子,继而缓缓蹲了下去,将眉与眼通通埋入双膝之间。
她听不清后面的佛经念到了哪。
回忆却没有断。
“岑惹尘?”
“嗯?”
“没事。”
“岑惹尘?”
“干嘛?”
“没事。”
“岑惹尘?”
“郁寰你到底干嘛?”
“没..我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武林大会,她想握紧面前的这个人,再不说离散,再不想分开。
郁寰没有再往后想。
故事之所以为故事,总是故去的往事,一切通通不可追。
这场劫难里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无辜。
良久,她直起身子。
腿有些发麻。
她向前走,一步一顿,跌跌撞撞。
身后的木鱼声划破了风吹草动。
念经声在她眼角的两行湿润中重新清洗起来。
之后的每一段,几乎都以“须菩提”开头。
“须菩提!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以故?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山上那些剃了度的和尚们念着,她就跟着念。
过往尘寰,一笔勾销了。
她走,一步一绊。
她念,一字一句。
最后一幕,是山崖之下,他半张着眼,轻声呢喃那一句话。
到底,岑惹尘才是最幸福的那一个。
忘记了过去,就忘记了繁世尘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我们的故事,却不能皆大欢喜了。
郁寰迈下最后一层台阶。
像是踏过了这段情,最后一个休止。
木鱼声戛然而止。
她听不见,一声喟叹。
她看不见,两行清泪。
他抱起经书,向面前端庄的佛,叩了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