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西辞盯着面前及至束发之年的弟子。
“你今日早课很是心不在焉。”他说着搁下目光,翻起手中的经书,淡然道,“从那一日你下山回来后便是如此,可是遇着了什么事儿?”
那少年闻见责备的话,羞赧之中埋下头。
柳西辞并不管他这般反应,只轻轻开口:“说来给为师一听。”
“掌门师父。”少年唤了一声,稚气未脱,“弟子那日下山之后,便一直有一事不解,不知可否请师父指教。”
柳西辞点头。
“师父,什么是爱呀?”
柳西辞愣了愣,却最终没给出什么答复:“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在山下听闻了两件事情。”那弟子开始叙述起来,“一则,是关于襄州一个著名的****女子,据说是倾国倾城帽,黄莺出谷喉,精绝琴棋,通晓书画,诗词歌赋则是超超玄著..”
他说得那个****女子,便是歌未央。
而他要说的故事,发生在李冲离开卢龙城的第二年。
歌未央在洛阳等了他好久好久。
她徘徊于琅琊王府的别院,日复一日。
直到李冲回来,失神的他瞧见了对方眉眼间有几分落魄的希望。
“歌楼主,你怎么会在这?”
歌未央笑了起来,不知这诚然的笑靥曾经倾覆过几座城池。
“我听说洛阳出了事,昭门更是被突击,输得一败涂地。”
她没有说具体的,没有说她是如何连夜从仙华楼驱马踏破了干枯的草地,践入雨后的泥泞,踏过纷繁的紫陌,累坏了一匹好马,消瘦了自己的俊颜。
李冲不说话,转身入了王府。
歌未央怔怔地伫在门口。
他才开始想起她:“进来坐坐吧。”
歌未央于是跟了上。
“璨儿死了。”他说,负手立于自己少了生气的书房间,语气淡薄却清冷,“郁寰也是。”
歌未央拂过他桌案上的古琴:“我给王爷弹一首《秦王破阵乐》吧。”
李冲没有阻拦,也没有应下。
于是她落座于古琴旁,一指下,一音扬,她将这首曲子奏得抑扬顿挫丝丝入扣。
“少主第一次去仙华楼的时候,我给她弹得就是这首。”歌未央指尖仍旧熟稔地拨弄着琴弦,“一年前的事了。”
不知不觉,都一年了。
李冲看着她葱根般的手指,飞速流转于每一根丝弦。郁寰是不会这些的,她的手可以拿剑,可以蛮横拉扯他的衣袂,虽然这些歌未央也都能。
他不明白郁寰凭什么让人如此由心地欲要生死相随。
一曲休矣。
“看到王爷无碍我也就放心了。”她起了身,“王爷好生保重,小女不在此叨扰了。”
“你说,是不是我害死了郁寰?”
她没有给他一个答复,她也不知道能给什么答复。
“我去襄州找你,又四处派人散布郁寰是上官家遗孤的事情,无非就是想让太后和岑惹尘之间心有芥蒂,最后将岑惹尘推上两难之境。”他说得这些歌未央都明白,“最后,却不想生生害死了郁寰。”
他眸底的温润汇成了一坛坚冰,然后塑成冰凌戳向自己的心窝。
“王爷,也是为了大局。”
李冲挥开了那柄玳瑁折扇。
“你走吧。”
歌未央屈身行了个礼:“未央,誓死追随王爷。”
于是她就走了。
她回襄州的那一路想了很多事。
从她在秦淮河畔第一次遇见李冲开始。
****斜影疏,良人如初顾。
她知道他为了什么,他要找的,也不是玲珑歌女曲无已,而是惜花楼楼主歌未央。在这场李家宗亲和武氏则天的博弈之中,她也不过是琅琊王手中的一枚棋子。
“在下多谢歌楼主相助,下次再会。”
然后她就站在看他离去,数年的韬光养晦,都抵不过他眸间的光而不耀。
只要能被你捏于指尖,棋子又如何。
她犹豫了半天,最后没有说出“带我走”这样的荒唐话儿。
往后一直像是交易,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除了利益的交换。
她给他需要的江湖情报,助他须尽的一臂之力,换来他偶尔的关怀与垂怜。
歌未央想着想着,然后扬起了鞭子,身下的马蓦地飞奔起来。
“然后呢?”柳西辞抬了抬眉。
那弟子继续说:“后来琅琊王李冲自博州举兵,为太后的人围困,众叛亲离之际只有一个女子驱马而来。说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柳西辞手颤了下:“再之后呢?”
“没有了。”那弟子耸耸肩,“有人说博州的琴声响了三天三夜,朝廷的丘神绩赶去的时候,琅琊王李冲已经死了。”
“那歌姑娘呢?”
“不知道,有人说殉情了,也有人说远走他乡。”
柳西辞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那第二件事呢?”
“琅琊王举兵谋反之后,洛阳的越王李贞便和他的女婿,好像是汝阳的一个什么县丞,一起自豫州拥兵而起。我就是奇了怪,原本都传言说这个县丞和越王的女儿,也就是良乡县主感情甚好,可是最后兵败之时,自缢于府中的只有这县丞一个。良乡县主,却不见踪影。”
柳西辞抬起头,原本淡若秋水的一汪剪瞳之中如同忽的飞过一只鸿雁,惊起万丈碧波。
她也许活了下来吧。
这该是唯一的念想。
“掌门师父,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什么是爱情呀?”
柳西辞回过神。
也许是没有想到过有生之年还能听闻璨郡主的只言片语,又也许是生怕她没办法安之若素好好活下去。
璨郡主也好,上官故也罢,终究是心底抹不煞的一朵桃花,年年盛放,岁岁安康。
只是他不会知道,郡主最后留给这世间的一句话。
“就说我嫁给了汝阳县丞裴守德,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莫说我死了,莫说,我还念着他。”
然后,那只箭在她身上绽放出了诡异的色彩,一如天边烈焰,灼伤了你和我都能目睹到的天涯。
柳西辞收拾起了经书。
“爱情,就是相见不如不见,不忘不如相忘。”
那弟子不懂。
柳西辞笑了笑:“即使很多年之后,你再听到她的消息,心依旧隐隐作痛,继而撕心裂肺,欲罢不能。这,就是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