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惹尘埋下头,顿了片刻,然后挥挥手,冷冷逼出一个字:“攻。”
此时郁寰已经跑进了里屋。
在这儿也算是呆了今日,对地形还是比较熟悉。
跌跌撞撞碰了好些个和她一样四处奔跑的家丁,才寻着了云楼的屋子。
她敲门。
里面许久才传来满含倦怠与沧桑的轻微一声。
“襄襄?”
“我是郁寰,郁寰啊。”她还是执着地扣着门,“云楼你在里面么?云楼?”
然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敞了开。
面前的人熟稔又陌生。
她脸上血迹未干,有几道结成了痂凝固在唇角,瞧去突兀而可怖。
郁寰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良久试探着叫了一声:“公主?”
“郁姑娘。”云楼笑,笑得安然而欣慰,“你来了。”
“嗯。”郁寰不知还能答些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郁寰扶着她走了进去,地上散落着茶具,还有倒置的椅子,不知她被这些东西绊倒了多少次。
“为什么,会这样?”
“你说我的眼睛吧。”她轻轻答道,平静地像是说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儿,“是我自剜的双目,和别人没有关系。”
郁寰有几分讶异,更有几分不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答。
郁寰觉着无法忍受:“你看不见东西,以后要怎么领兵打仗?你是突厥的公主,突厥出了事,你凭什么在这里伤害自己?”
“郁寰!”她摸索了半天,才将手按上了对方的肩,“没有用了,说什么都晚了!从我来中原的第一天开始,就应该料想到今日,我来这儿,不过就是想做容子寂的新娘。终于,我完成了我的夙愿,却高估了他的品行与为人,低估了岁月的变迁与残酷。”
郁寰看着她,看着她满目的鲜血,看着她交织在一处的骄傲与卑微。
“你应该已经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了吧。”她的手还停在郁寰的肩上,握成了拳不住地颤抖着,“我说你们只知洛阳的安定,却不晓得边境的战火连天。还狂妄地说,谁也不想打仗,可是天下太平又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可以谋得的东西。你们大唐如今是********,表象的****下一触即发,根本没法谈什么安宁。你看,我都说中了,可惜,我却不能出谋划策,带兵打仗了。”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郁寰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得揽住她的肩,曾经宽广而豪爽的肩臂,如今显得这般单薄又楚楚可怜,“没关系,云楼,你还是突厥公主,就算没了一双眼睛,你也比那些男子要厉害百倍。”
“没用了。我注定只能在这里生老病死,我的心和人,全都留在了这。”
郁寰听得凄苦。
这个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女子,终究也毁在了儿女情长的此恨谁知。
一如她现在已然记不起的冷秋凉,上官故,胥隐衡,柳西辞,还有属于自己的往复轮回。
“答应我,放他一条生路。”
郁寰轻轻松开她,又问了一遍:“谁?”
“你知道的。”
直到这一刻,她肝肠寸断,还是只为保全他的安危。
郁寰有些钦叹她的大仁大义,也唾弃她的无计可施。她最后想到的是突厥,更是容子寂,一个伤了她,伤了她家国民族的男子。
“好。”郁寰拍了拍她的脊背,缓缓起了身,“我尽力。”
“郁寰。”
“嗯?”
她看不见对方,却能感知到自己的笑:“你是个好人,也是个无辜的人,这些事情,不该牵扯你进来。”
郁寰顿了顿,也是笑。
云楼感觉到她的声音随着脚步扬长而去。
“你照顾好自己。”
等郁寰再回到城楼下方之时,只看见站在边沿处摇摇欲坠的容子寂。
岑惹尘骑于马上,静静地仰着头。
“不用了,省省力气吧。”既是兵临城下,容子寂依旧竭力维系着他的桀骜与荣光,“你不就是想我死么?这很容易。”
他的目光突然柔软了下来。
这一世,像一出戏,唱着唱着就唱成了一个笑话,被人万众瞩目,口口相传。然后,死在华美的花枪雕翎之下。
他算计了一辈子。
从小时容家收留了阿史那云楼开始,他包容她,讨好她,接着谋算她,利用她。后来,他再导演归一宫的那出内斗,自己坐享其成,收获了上邪剑谱和祈正天的相助。再后来,他连郁寰也不放过,这个一生中唯一付出过真正感情的女子,他还是要伤害她,摧毁了。
为了江河湖海,为了日月山川。
天下太倾城,引无数英雄竞相折腰。
容子寂不知道这一生值不值得,但是他没有收获这黄粱一梦中的黄袍加身,美人坐拥。
他轻呢了一句:“我只是,对不起云楼。”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唤她公主,可惜,阿史那云楼,却没有听见。
然后他的嘴唇轻轻开合了两下,没有人听到他说了什么,唯一展现给众人的,是袖口的一枚飞镖,直直穿过自己的脑,溅出一串血花,飞散在卢龙城的一片晴空之中,于太阳下曝晒出过往的种种斑驳。
那样的飞镖,他有许多。
一枚刺入了上官故的脊背,一枚穿透了祈正天的喉头。
继而,他的身子轻飘飘地摔了下来,从面前并不高的城楼之上,面对着一片湛蓝的天,无暇到没有半朵云彩的玷污。一如赤子之心,纯粹澄澈,纤尘不染。
他好像拥抱了整个江山。
没有人知道他在最后的这个梦中,看见的是权力,还是郁寰。
直到那一声刺破耳膜,他重重地落在了地面,像是砸出了一个终结,又像是掀开了另一段风起云涌。
一霎的,郁寰觉着这一幕好熟好熟。
往事在脑海中打着转,一触即发地狂跳并且奔涌。
在江宁,她以为自己就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枚飞镖,当着她的面,杀了面前的人。
“老,狐狸。”
她吞吐,却最终怔怔地从唇畔挤出了这一句。
虽然轻,终是被岑惹尘收入了耳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