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寰醒来第一句,便是郡主如何了。
岑惹尘一声叹息,然后安慰道该是没什么事,只是尚未苏醒过来。
郁寰心仍悬着不放,吵着嚷着要去看看郡主,终了还是被李冲按捺下来。
那边郡主睁开眼已到了清晨,只是竟分不出过了几时。
守了好久的柳西辞已然被劝了回去暂且歇息着。
郡主环顾了一圈,屋内都没了人。
那一晚的事历历在目,胸前的伤口亦是隐隐作痛,无时不提醒着自己这个局还是到此为止了。
郡主苦笑一声,颤颤巍巍下了床。
柳西辞这一觉睡得浅,只是越是清浅的梦越是似是而非。
待到悠悠转醒时,郡主的屋内已然人去楼空。
柳西辞甚是讶然,搜寻了一番却只瞧见桌上醒目的白纸黑字。
轻巧的行书行云流水,晃入眼中竟要分不出是璨郡主还是上官故。
“隅中三刻白马寺后相见”
如此竟是省略得连称谓与署名都不见,也许她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唤自己了,一面一剑,怎么就物是人非?
柳西辞盯着那寥寥几字愣了许久,回过神匆匆将纸四折揣入怀中,与那木像契合得正好,然后快步离了去。
莺飞草长人间四月。
芳菲不尽繁花靡颜。
白马寺中香火依旧鼎盛,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柳西辞将马拴在了尚是车水马龙的巷陌之间,匆忙向白马寺后奔去。
那片草地绿得青葱,世间最美,大抵不过洛阳歇尽天下浮华。
一群雁过,红衣的女子抬头望了望天,简单的几个动作瞧去美得摄人心魄。
“璨姑娘。”
那女子扭过头,脸蛋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回眸一笑真真要羞煞了牡丹甲天下。
“我不是璨姑娘,我是上官故。”
也许这才是真的她,她的声音,她的眉眼,她的装束,她的心思,她浓艳中独见的清雅。可惜这一切,却不属于璨郡主。
柳西辞叹了口气,两人间久远的距离似乎一寸也难再接近。
“你身子还好么?”
“好。”
“好就好。”
“若是那也真身死你手,我也不枉此生了。”郡主勾起一个清冷的笑意,那面孔依旧不施粉黛,却再无记忆中的清澈澄然,“可是我没有,那你的手也从未曾沾上人命,你走吧。”
“在下答应过姑娘了,便不再食言。”面前的女子熟悉又陌生,可无论怎般都是心底最抽离不去的人。
“我们回不到过去了,我不能这样牵绊你。”郡主依旧笑着,美艳又无奈,“你喜欢的人是小郡主,而永远不会是我。回昆仑吧,那里才是真正合适你的容身之地。回去过你打坐修道的日子,时日久了,总能忘记郡主。”
柳西辞轻轻上前了一步,没有雾气氤氲阻隔,两人却仿若比那一日还要天各一方。
“璨儿..”
“柳大哥。”郡主仰起头,这一句唤得那么幸福而满足,无奈终究只能是挂在唇畔的一瞬,稍稍把持不急便狠狠坠落,渗透与土壤之中,花叶都盛开不出。
“我走了,你也走吧。我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事情,你也是。昆仑需要你,正如昭门需要我。若是有朝一日你必须要除魔卫道,将我这个恶名昭彰的邪派圣姑斩草除根,那也千万别手软。因为那样,你至少还能保住一世英名,我至少,还能再见你一面。”
“柳大哥,我早知这一切都是罪孽。我一生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算计了你,也算计了自己。从洛阳街角的第一次相会,从我伴你生死与共天涯相随,这一切都是假的,正如璨郡主是假的,这场相知相会亦是虚假不堪。没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不是早就设计已久。”
“真相就是太不堪,从我上那花轿的一刻开始,这之后的局便已然重重相扣,一旦开始就再无人可得以逃脱。说实话,这场阴谋里,根本没有人是不可以被牺牲得。你是如此,我亦是如此。”
“可是至少你比我幸运,就算郡主没有爱过你,上官故却对你真心实意。你看,不只是你动了凡心,我们一个都没有逃过。我曾经也想过,能不能一辈子装作是璨郡主,去享受只有郡主配享受的爱与未来。可是不行,这就是宿命,我爹是八王爷是宿命,我娘是上官家的人是宿命,遇见你是宿命,对你心心念念更是宿命,我们一个都逃不开得。”
“人就是这样,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我想想觉着挺可悲,无论是璨郡主,还是上官故,都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以前不行,以后还是不行。如果说我此生做过一件任性而随心的事情,就是我太放任自己的感情。”
“你快走吧,这次我真得转过身去,然后我也不回头了。你也是,你就这样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忘了洛阳,忘了江南,忘了我们走过的山山水水,历过的是是非非。其实这条路也很短,走不上多一会就到了昆仑了。”
“你我便情断于此,北雁南归不复回。今日别后,你我便无半分干系,世上再无璨郡主,你也莫将一段回忆执着挂念。”
“你走吧,快些。”
说到最后,郡主觉着几乎瞧不见面前的一切,泪水化开了一切,只有隐匿于一片苍茫绿意中的白袂飘飘。
一如自己与他初会之时,那温润如玉的谦和少年,只是那会儿的自己,怎么就不懂情深不寿的道理。
郡主最后连那白衣都瞧得刺眼,几乎要灼伤浮生半世的旧情种种。
终了只凝成一句哀求,一声呐喊。
“你,走啊。”
那话语颤抖的厉害,几乎连自己都分不出了这究竟是郡主的清脆声线,还是上官故的声嘶力竭。
“善恶本无因,情丝难落地。一双桃花面,半生空欢喜。原来,我真应了劫。”
柳西辞一时间不知该哭该笑,该称该叹。
佛家说苦厄度后,明晰这空不异色,便是上了成佛之路。
自己这场不见生死,不历血光的劫,怎么却这般难以度过。
璨郡主抬了抬头,泪水尽收眸中,荡漾成望眼欲穿的秋水一泓。
“昆仑苦寒,多加保重。”
“你也是。”顿了顿又添了句,“还有,别怨恨郁姑娘了,仇恨迷人眼,终究害人害己。”
只是,我将自己害得还不够惨么?
郡主点点头,也不知这番话到底听进了没有。
也许,真得没什么可以留恋得了。
“那我走了。”
“好走。”
一语休矣,二人皆回转过身。
中间的距离越拉越长。
这一走,便是天涯海角,此生不复。
不知走了几步,许是没那个数的心思,又也许是每一步都沉重漫长得如同行了千里。
郡主终是再忍不住泪水决堤,自己那福相的双手真是好,只要捂上颜面,泪珠便不用如断弦的珍珠滚落遍地。
腿脚疲软,郡主缓缓曲下身,继而环住自己的双膝,任凭满面的湿漉染潮鲜红的裙摆,打湿宿命的摆渡。
“柳大哥。”
三个字呼唤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更是别提数十丈之外她永世难辞的柳大哥。
只是郡主永远都不会知道,此刻亦是停下了脚步的柳西辞,手心明明攥得生疼,却依旧不肯放开那木像丝毫。
我不想转身,因为害怕看见你的背影。
她的明眸,她的灵动,她的娇痴,她的任性,她的一切善与恶,此时如瀑布倾泻不止,涌入脑与心的每一道缝隙,张狂而肆无忌惮。
“我发誓,我一定不给你添乱,我也不惹是生非,我很好养活的。”
“璨儿,璨儿,是不是比郡主要好听多了。我听家里的乳娘说,我有两个兄长,出生时本该叫做三郡主,可我娘说按排行叫普通又不好听。后来又说,美玉无瑕,璨若光华,且‘璨’与‘三’字音似,便让我父王以璨字给我做封号。”
“对,我就是和柳大哥逃婚私奔,不仅如此,还早已暗结连理。如今我已是柳大哥的妻子,父王你若是非要我回府,就是在棒打鸳鸯。若残害柳大哥,就是要璨儿守一辈子寡。”
“现在我看不见你了,你快走吧。今日之后,你也莫要想起我。不是说,修道的人不能问俗世情丝么?那别想我,你就能得道了。”
无论你是璨郡主也好,还是上官故也是,我都不会忘记你。
你真当我特别厉害,爱过的人能说忘就忘么?
只是你说得太对,人不能只为自己活。有些东西和宿命一样沉重,叫做使命。
小郡主头越埋越深,越是新鲜充裕的空气越是叫人窒息。
“若有来生,我只想跟着命运走,遇见你就在一起,遇不见你。”
柳西辞看着手中的木像浅浅一笑。
“若是遇不见你,便各自安好。”
前方的路还有很远,即便已然没有你。
心间的这一句,彼此都听不见了。
垂拱元年六月初三,昆仑派原掌门仙逝,门下三弟子柳西辞继任掌门一位,久居昆仑墟,传道修法,清心禁欲。
自此不问中原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