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独立，还是孤立
我喜欢在图书馆七楼靠窗的位子码字，我斜对面的位子坐的是一个女生，她跟我一样，每天都是一个人，但又和我有点不一样。
可能她不记得我，但是我记得她。她是我们专业大三的学妹。
闺密是混学生会的，走哪儿都有礼貌的小妹妹“学姐学姐”地叫，那天跟闺密一起走，就有好几个那时还是大二的学妹跟她打招呼，那个女生就在其中。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女生给人的感觉很成熟，尽管她也挺努力地参与话题，但比起另外两个女生那种纯粹的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她似乎并没那么多热情，跟她们站一起，显得有点儿突兀，和她们好像貌合神离。
她好像，跟我是同一类人。
出于对同类的兴趣，在她们走后，我跟闺密说那个女生挺特别的，感觉比其他几个成熟多了。闺密说我还真有眼力。原来那个女生虽然低我们一届，不过已经23岁了，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情况耽误了这么迟才上大学。
难怪，我说道。然后关于那个女生的话题就聊到这儿，对于同类可以远远欣赏一下，但不至于非要结识，我从来不是个热情的人。
直到这次，又在图书馆看到她。我发现，她真的很像我，两年前的我。
她总是一个人来图书馆，又一个人去吃饭，她走路很快，每一步都很用力，她表情冷漠，目不斜视，拒人千里。她不需要任何人，也不用被任何人需要。
很多看到她的人都会觉得她很独立，很强大，甚至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只有体验过那样一段时光的人，才会清楚看透，她不开心。
认真地看看她的脸，你会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不是平静，而带有一丝怨气和敌意。
她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伪装者，因为她甚至骗过了自己。连她也认为自己这样的状态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
此刻我和她之间，不过几十公分的距离，我看着她，却似是隔着两年时光看自己。
最初，我们都是依赖型动物，从小时候起，依赖着父母，上学之后，我们还依赖同学朋友。尤其是女生，总是喜欢粘在一起，吃饭要一起，上厕所要一起，彼此陪伴，彼此给对方踏实感和安全感。
其实一直有人跟你一起做事，是一种奢侈的幸福。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一直有人陪在身边的。至少，我就没那么幸运。上大学之后，就没有人陪在我身边了。
刚进入大学，最先接触的大概就是室友了，我的三个室友分别是米苏、阿P、猛物。米苏性格特别好，温婉柔顺，典型的小家碧玉；阿P热情，像在寝室聊天，她一定积极回应，也爱助人为乐，同时热衷毒舌；猛物，一听名字就知道，出现蟑螂都是我们尖叫她一脚踩上去，缺点是在集体生活中，不那么注重自己的行为对室友的影响。
刚进大学那会儿，我性格上其实是很依赖别人的，需要有人陪着一起吃饭、上课，所以特别想跟室友搞好关系，就算不能三个都好，跟一个关系好也行，只要有人陪着，就不会那么空落落的。但结果却是最坏的那种状况，她们三人亲密无间，我孤身一人。
到底是如何出现这种状况的呢？大概是一些小事的累积吧。
最初令我感到孤立的是我们的消费观。室友家境一般，所以吃穿用度都力求省钱，我家境虽不算太好，但自小家里都不曾亏待我，我自己更是不愿亏待自己，吃穿用度，不求奢侈，但毕竟是有要求的。拿买衣服来说，我就宁可少买几件便宜货，而去专卖店买一件更耐看耐穿的。
可是几乎每一次买了衣服回来，问我多少钱，我说完，都会换来她们三人鄙视性的“奢侈”的评价，或者是酸不溜秋的“你好有钱哦”，我只觉莫名其妙，一件折后一百多块钱的衣服，也算奢侈？
即便我分明觉得自己的消费观没错，但是一室四人，三人声讨你一个人时，你还是会感觉孤立无援，会退缩的。所以后来，买件衣服都要胆战心惊，怕被问价格，怕被说奢侈。
也因着消费习惯的不一样，一起逛街总是过于勉强的。她们喜欢去可以把价格砍到20块一件的市场，可我每次进去都会被里面太过密集的小店铺弄得审美疲劳，而且我每次买到很便宜的衣服只穿几次，就会开始觉得这衣服又丑又没档次。我想去步行街逛，她们觉得太贵不想去，我只好自己去。久而久之，我们就再也不一起逛街。
还有一些微妙的时刻，比如下课我收书速度慢了些，然后她们三人已经走好远了；比如去食堂吃饭，我先去坐了一个座位，然后猛物后来，却不晓得为什么她不坐我身边，要坐一个远远的位子，最后米苏和阿P也过来，很自然地就走到猛物身边的位子坐下。
我是个骄傲的人。所以不会在被丢下的时候，紧赶着追上去，不会在被晾到一边时，热情地贴过去。我只会在别人对我不好的时候，努力过好给别人看看；只会在别人抱团成体却未接纳我时，不屑转身表示自己根本不需要。
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学会了一个人吃饭，逛街，上课。说“学会”好像也有点不适合，说得好像我特意去学的一样，或许可以换成“习惯”，被迫习惯。
刚开始，自然是极其不习惯的。拿一个人吃饭来说，似乎总有种微妙的失落感。在食堂，绝大部分都是三五成群地一起，唯有你独身一人，总感觉走到哪儿都有眼睛盯着你，让你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兮兮，最好是别碰到熟人，人家一句惊讶的“哎，你怎么一个人啊？”当真让人除了勉强一笑之外，不知该作何回应。去外面饭馆，点了菜服务员见你一个人说的第一句就是“打包是吧？”好像全世界，包括你自己都认为，一个人吃饭是可耻的。
但是这种失落还是大不过你的自尊，你宁可可怜兮兮地继续一个人，也绝不委屈求全，去跟着别人的小团体一起。
所以渐渐地，就习惯了，好像不再需要任何人，因为已经能够一个人做很多事情。但是，扪心自问，真的不需要吗？
问自己，看到别人一起笑闹时，不觉得羡慕吗？没有嫉妒过吗？不会觉得那笑声很刺耳吗？不会恨这际遇如此不公，偏偏让自己成为那个被落下的吗？不会怀念以前高中初中连上厕所也有好朋友陪的日子吗？
出门忘记带伞，在屋檐下看着倾盆雨幕，手机通讯录竟找不出一个可以给你送伞的人，心里没有觉得悲凉吗？英语课分小组练口语，别人就近就亲分组已经开始练习，而你却连个对话的人都没有，心里难道没有一丝失落吗？
但是当年的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当年的我自认为独立又强大，表情就像此刻坐在我斜对面的这个学妹一样，冷漠、锐利，走路速度很快，只需要远方的目标，无需任何人陪伴，也从来无心留意路边的风景。我绝不承认自己的孤独，因为会被那个骄傲的自己鄙视。我必须将自己包裹严实，不对任何不配我期待的人抱有期待。
当时大学里配被我期待一下的人，大概只有闺密。
和闺密是在北京实习时认识，后来回学校日渐熟络起来的，她喜欢我，大约因为欣赏我的独立，我的目标感。比如我想去圆明园，大家都不愿意去，我就一个人去，那时我已不愿被任何人阻挠，要做什么事情，绝不会因“没人陪”这种理由犹豫。事后她告诉我，我当时给她的感觉简直是震撼，不依赖任何人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似乎是她永远做不到的事情，后来越和我相处，越觉得我身上有很多她没有的东西，所以她一直都很喜欢我。
而我，如果一定要为我与闺密合拍找个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她喜欢我，所以我喜欢她。
她的热情是让人难以抗拒的，因为她的热情是真心的，由衷的，她会在老远看到你的时候，就兴奋地大喊你的名字，会在接到你电话的时候，连声音里都透着喜气。
闺密和我同专业不同班，到大二第二学期的时候，两个班要一起上的专业课也多了起来，闺密总是会在她身边留一个位子给我，下课再一起吃饭。
曾经听过一则寓言，风和太阳比赛谁能让人类把衣服脱下来，风卯足了劲吹，希望能把人衣服吹掉，谁知道那个人却在寒风中将衣服裹得更紧，而太阳出马，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他很快就把厚重的棉袄脱掉，开始享受阳光了。
让一个人脱掉强硬伪装的永远不是风刀霜剑严相逼，而是温暖与爱。它才是这世界最尖锐的武器，能剖开任何一颗坚硬的心。曾经我将一堵自我保护的冰墙堆在自己面前，不期待任何人，也就不会对任何人失望。哪怕心里有一丝隐忍期待，骄傲也始终不会承认。而闺密的出现就好像阳光，消融掉了这堵墙，我开始暴露出柔软的自己，我开始对她抱有期待，我开始对她有所要求，我开始展现出那个绝对自私的自我。
我和闺密之间有一个永恒的矛盾，那就是我周围只有她一个人，而她周围有无数人，虽然她深交的也只我一个，但她身边永远不缺饭友。
假如我和她矛盾不说话，她一定能很快找到别人一起去吃饭，而我是那种有点儿精神洁癖，无法凑过去和一个泛泛之交吃顿饭的人。而此刻再一个人去吃饭，就似乎有点不习惯了，就像本来吃惯了清茶淡饭，上天又赐给你山珍海味，于是你愉快地吃了一阵，然后上天又突然要收回这赠予，重新吃回清茶淡饭时，心中那种落差，是难以言喻的。
这种感觉令我极其不安，她的生活并未因为少了我而有何不同，而我却因她受到如此大的影响。好像受制于人，感觉自己不像从前了，所有情绪都掌控在自己手里，不对任何人抱有期望，不被任何人影响。是谁说的，当一个人不爱任何人的时候最强大，我想，我已经不强大了。
她已经走了进来，已经能让我所期望，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打碎我的期望。分分合合的过程，有欢笑，有默契，有温暖，当然也有争吵，有冷战。既然付出了感情，自然就要做好被伤害的准备。既然敢给予期望，自然会想到以后会失望得更彻底。
可是到底忍不住，谁能抗拒两手交挽的温暖呢，谁想放弃饭间闲聊的欢笑呢，谁能无视门口安静的等待呢？
这样柔软下来的后果，是受不了一个人行走的两手空空，受不了一个人吃饭埋头不语的安静，受不了发现没有自己位置时不想承认的失望。
这样的循环往复，吵架，和好，失望，期望，她觉得我不可理喻，我暗恼她不懂珍惜，虽说是磕磕碰碰，但终究还是两人相伴走过大学两年。
大四刚开始的时候，一个寒假没见，我们相约一起吃饭，看到我她依旧热情欢喜，甚至将跟她一起的研友晾在一边，只顾和我说话。大四课已经不多，我要写作她要考研，轨迹永远是不一样的，但还是希望彼此间有所联系，所以相约每天晚上食堂门口碰面，然后一起吃饭。每天晚饭一通闲聊，总是一天最轻松快乐的时光。但当然，两个人的约定，也是要靠彼此之间的一些妥协来实现的。比如我今天可能来例假痛经，并不太想吃饭，但是为了这个约定，还是会去吃点，或者我写稿正写到酣畅处，换做平时一定是写完再吃饭，而此时已接近约定的时间，便还是会停笔赴约。
当然偶尔我会迟到，比如有一天，我让她多等了十分钟，她就有点不太高兴了，所以那顿饭我努力找话题让气氛活跃一点，不过最后还是听到她说：“以后就不要一起吃晚饭了吧，这样等来等去挺浪费时间的。”
其实是商量性的语气，可是难道我会说“不要，你要陪我吃饭”吗？不好意思，我是个骄傲的人，对于要走的人，我从不挽留。我不会告诉她，你亲手掐断了最后一根连进我心里的线，我不会告诉她，你再也没有机会走进来。
“好啊。确实挺浪费时间的。”我笑笑，利落地剪断了线的另一端。
当时回去的时候，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很多种不同的感觉汇聚起来：我觉得怨忿，好像就只有她时间宝贵，多等了几分钟就好像要了她命一样；我觉得可笑，朋友之间竟然连这么一点时间都不愿花，竟然还敢说是我是她最重视的朋友？我觉得不值，亏我为这个约定做出这么多妥协，她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我觉得失望，她研友众多反正不缺饭友，她并不如我需要她一样需要我；我还觉得……轻松。
对，没错，最后一种微弱的感觉，是轻松。就是那种终于不用每天晚上老想着几点要去跟她一块儿吃饭，不用为了这个维持这个约定打乱自己的计划的轻松感，就是那种恢复自由身的轻松感，终于可以码字码得天昏地暗，再不必为了谁突然中断自己正在做的事，再不必为了谁改变自己要去的方向。
当时这种轻松感被一堆负面情绪压制着，并未被感知得很清楚，直到两天后，我又遭遇了一次“被丢下”。
除了闺密之外，我还有一个好友，她也跟室友关系不合，而我那时已经和室友关系缓和很多，融洽很多，看到她总一个人走，有种看到以前的自己的感觉，所以有时跟她一块儿走，她是个脾气很好的漂亮姑娘，我们经常一起吃饭，加上闺密有时就是三个人一起。
一般和好友都是上完课回来，再一起去吃饭的。那天差不多饭点儿，我在网上跟她说吃饭去，然后就下线直接去她寝室喊她，结果她说，你没看到消息吗？我跟老乡约好了中午一起去吃饭。
我说，啊？
她不好意思点点头，说要不然我给你带饭回来？
我摇摇头，一个人吃饭去了，心想：怎么每次我都是被遗弃的那个选项？一个要考研一个要老乡，我难道做人这么失败？
接二连三的打击真心让我有点缓不过来，我忽然有种和当年被室友孤立时一模一样的感觉。
当年和室友相处，压死我期望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件很小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