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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起青萍(4)


  “小姐你要是出了事,我该怎么办啊?”黄妈哭得伤心,老大娘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动乱,连土匪都只是听邻居们说的,这会儿受了惊,絮絮叨叨地停不下来。

  星意倒是缓过来了,急问:“爷爷呢?”

  家里留守的表叔廖文海便说:“老爷子出门去找你了。这会儿我已经让人去把他找回来了。”

  他又看看星意身边的叶楷正:“这位是?”

  “我在颍城的朋友,我们在火车站遇到的,啊对了,他还受了伤。”星意急忙吩咐丫头,“去把我的箱子拿出来。”

  她在家中是备了一个急救箱的,她请叶楷正坐下,又拉亮了电灯,小心地取下了他头上的围巾。血已经止住了,星意清洗了创口,又用干净棉布包扎好,吁了口气:“赵师兄,你来下桥找朋友还是亲人?”

  叶楷正的坐姿十分挺拔,他闻言犹豫了一下,没有即刻回答。

  “今天我们来的车上有大人物在。不晓得那个爆炸是不是和那个人有关。”星意心有余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的呀。一等车厢都被包下了。普通的有钱人家出门哪有这样的派头呀。”星意随口说,“那个大人物还有侍卫保镖呢——”

  她的话说了一半,眼睛忽然瞪圆了。廖家的小客厅里点着两只灯泡,光线是充足的,她的眼神越发显得明亮而灵动,也带着小小的慌乱。

  她很聪明,却不善于掩藏,前后两次她在事发场合遇到他,他都受了伤。

  第一次,有传闻说少帅也去了,还受了伤。而这一次,车上也有一位大人物……

  所以,事实很明显了不是吗?

  他是刺客。他要杀的,是车上的大人物。

  星意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还没开口,老爷子回来了。她便顾不上其他,飞奔到门口,看到老爷子高大的身影,一头银发在夜色中熠熠闪耀,走路的姿势还是精气神十足的,小姑娘立刻又想哭了。

  她挽着老爷子的手臂,哽咽叫了声“爷爷”。

  老爷子的表情倒是笃定的,既然孙女没事,就什么都好说。

  黄妈回来之后,老爷子第一时间知道了车站爆炸的消息,在家里急得坐不住,出门去了下桥军备房。小小一个下桥,乡里乡亲的,都是熟人,心想总是能帮上忙的。结果到了里边一看,军警们都在待命。一问才晓得火车站那事是上头直接下令封锁接管的,谁都没权利进入,下桥周边的军队都在源源不断地开入。老爷子问起到底是什么事,就连军备所的长官都不知道。长官安慰老人家别急,又派人去打探消息,结果廖家报信的就到了,说是小姐平安回来了。

  爷孙两人走进小客厅,叶楷正已经站起来,执小辈礼,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老爷子。”

  老爷子愣了愣,瞧着他有点面熟,却又记不起来,只好问孙女:“你的朋友?”

  星意此刻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知道他是热血青年,想要杀的那人软弱无能,一直在对日本人退让。她理解他的抱负,可是现在她将他留下来,会不会连累家里?

  星意踌躇着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明澈,表情亦是沉静的,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淡声说:“老爷子,我送廖小姐回来。既然没什么事,就先走了。”

  人家是好意送自己回来,还救了自己一命。这会儿急着撇清关系,可不是廖家家风。

  叶楷正准备转身离开,听到星意喊住了他——

  “哎,等等——火车被炸了,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这会儿去哪里?也去不了北平了啊。”星意一咬牙说,“爷爷,他是我在颍州认识的师兄,和大哥还是一个学校的呢。能不能让他先在我家住两日,看看情况再走。”

  老爷子细细打量这个年轻人,觉得他英俊沉稳,倒是喜欢,自然是答应了。又因为家中虚惊了一场,吩咐厨房多做几个菜上来,给两人都接接风。

  屋子里只剩两个人,叶楷正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却一直在琢磨她说的话,刚才在听到她说“北平”的时候,着实惊了惊。

  怎么?她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以不变应万变,他不吭声,听到星意小声问:“你分明知道谁在火车上。”

  他眯了眯眼睛,其中光亮一闪而逝。

  “你想杀那个人,是不是?”星意的声音压得更低,“你要杀……少帅?”

  叶楷正嘴角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眼下这个局面……是他没想到的。

  “少帅……”他试探着问,“你认识他?”

  “叶楷正啊。我当然晓得他。”星意越发觉得自己没猜错,“因为他卖国,所以……你们要杀他,是不是?”

  叶楷正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觉得尴尬。

  老爷子从后堂出来了,星意以为他默认了,便没有追问下去,只说:“走吧,去吃饭。”

  老爷子走在前头,叶楷正与她并行,忽然低声问:“如果是,你怕不怕?”

  廖家可没有软骨头,对那些勇于表达民意,甚至不惜豁出命的义士,她是敬重的。

  星意便郑重道:“不怕。”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在说什么呀?我可听不懂,你是我颍州的师兄,这会儿被堵在了下桥,在我家做客。”

  听她的语气,是要掩护自己了。叶楷正又忍不住想笑,她的个子还只到自己的肩膀,眸子黑白分明得很好看,身材纤纤瘦瘦的,年纪也小,可这么小的姑娘,遇到爆炸不害怕,看到血不害怕,如今“包庇”暴徒,更是不害怕。

  叶楷正将目光缓缓移到前边老人的背影上,不由想,这一家子姓廖的,骨头都硬。

  因为孙女平安无恙回来了,老爷子高兴,就要了点小酒。

  酒是下桥本地酿的,小时候星意最爱跟着黄妈去打酒,因为那家店也卖酒酿,甜甜的一碗,黄妈就掏点零钱,等她吃完了,才牵着她回家。

  星意闻到熟悉的味道,起身给爷爷倒了一盅:“不能多喝了啊。”

  老爷子看了看叶楷正:“小伙子喝不喝?”

  叶楷正倒是爽快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陪老爷子喝点。”

  星意折腾了大半天,饿得有些狠了,可还没夹上一口饭菜,廖文海匆匆跑进来说:“老爷子,外头闹得不像话了。”

  老爷子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瞪了瞪眼睛说:“还能挨家挨户地当土匪抢劫不成?”

  “哎哟,也差不多了。”廖文海谨慎稳妥了一辈子,兵荒马乱的日子经历得少,已经有些慌了,“挨家挨户地在查人呢。”

  星意下意识地看了叶楷正一眼,抿紧了唇没说话。叶楷正端坐着,手里握着酒杯,硬挺的眉轻轻蹙起来。她看到他有一个想要站起的动作,连忙摇摇头,示意他坐着别动。

  “就是傍晚火车被炸的事,都在传炸死了大人物,颍军一个团都过来了,挨家挨户地在查凶手。”廖文海跟着说,“咱家在前街的几个铺面都被人砸了门,倒是没抢东西,但也搜了一遍,我刚让人晚上去看着,明早再找人来修。很快就会查到这里了。”

  下桥是个小地方,铁了心要找一个人,还真是找得到的。

  老爷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示意侄子赶紧去看看几个店铺。星意有些坐立不安,她是想帮朋友的,可是瞒着爷爷的话,恐怕不行……至少爷爷知道了,在这个地方,多少能帮忙的。

  “爷爷……”星意酝酿了一下,正要开口,却被叶楷正打断了:“老爷子,本来还想陪你喝两杯,只是这会儿太晚了,外边又乱,我还是先走了。”

  老爷子捻着胡须,没说话。

  叶楷正站起来,对星意淡淡地笑了笑:“下回有机会的话,还在颍城请廖小姐吃个饭,聚一聚。”

  他站起来身形修长,阴影几乎将她覆盖住,额角的那块棉布令他略有些狼狈,可英俊的容颜中找不到丝毫慌乱,举手投足亦带着从容镇定,仿佛是真的来做客,此刻要告辞。

  星意听他说“下回有机会”的时候,鼻子有些发酸。她也着急,跟着站起来,还是想要留下他。可老爷子已经开口了:“丫头你坐下。”他转而望向叶楷正,上下打量他,目光审慎,“你说,你叫赵青羽?”

  叶楷正点了点头。

  老爷子低头夹了粒花生米,扔进了嘴里,又喝了口酒:“廖星意,回屋看书去。”

  “爷爷,我——”

  老爷子胡子一吹:“来年考不上医校,你就回来给我嫁人!”眼看着孙女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又指了指叶楷正,“你跟我到书房来。”

  星意一步三回头地去自己房间,对着镜子看了看,才发现今天出了这么多事,耳朵破了皮,她还没处理。心不在焉地拿清水擦了擦,她拉开门喊小丫头:“去爷爷书房外边等着,看到谁出来了,立刻来喊我。”

  小丫头打着哈欠去了。

  星意坐在书桌边开始看书。廖家的摆设家具都是传下来的,屋子里一整套的红木桌椅和床,用得久了,摸上去十分温润,星意的手不自觉地抚摸着书桌边缘的雕花,又背了一遍人体肌肉名称,听到小丫头冲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他们都出来了。”

  星意连忙抛下书,追到外边,果然,老爷子和叶楷正并肩站在庭院里,听到动静,一同望向她。

  “爷爷,这么晚了,还是……让赵师兄在我家住一晚吧?”

  叶楷正看得很清楚,这样冷的天气,她竟然急得鼻尖微微冒汗,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清澈,盛满焦虑。这么单纯的姑娘,他想到一直以来自己都在瞒着她……心里便有些歉疚。

  老爷子还没开口,他们站在院子里,就听到前边有人在砰砰砰地敲门。

  星意下意识地一抖,回头望向老爷子。

  老爷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吩咐说:“去开门。”

  “老爷子——”叶楷正往前跨了一步。

  “你们回里屋去,一会儿要是被抓出来,什么都别说。”老爷子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威的,大步往前走了。

  星意还是想叫住爷爷,却被叶楷正拦住了,他的声音沉稳:“听老爷子的,我们去等着。”

  门已经打开了,庭院里全拉上了电灯,门口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带队的军官身边跟着镇上的保长贾鑫。许是因为知道这家在当地是大户,那军官说话还客气了些:“廖老爷子,这么晚例行公事,来查查家里有没有生人。”

  一旁的保长已经快步走到老爷子身边,赔着笑说:“上头的命令,火车站出了这样大的事,说是把整个镇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到。得罪了,老爷子。”

  “到底是什么事?”老爷子皱眉,看着那群士兵一拥而入,倒也没制止。

  保长苦着脸:“我真不晓得。就连找什么人我都不知道,就跟着认认有没有面生的人。”

  “面生的?”老爷子慢悠悠地说,“我孙女今天刚从火车站捡了条命回来。你也好久没见她了吧?”

  老爷子向来是开明的,不过到底下桥是小地方,大家小姐没有说见就见的道理,星意就留在了里屋,没有出来。

  “哟,廖小姐回来啦?”贾鑫也明白,“廖家不愧是书香门第,少爷还在留洋呢,老爷子也忍心把孙女送出去上学。那些兵爷都是粗人,我让他们别吓着廖小姐。”

  两人正寒暄着,有士兵推搡着一个人到前头来,一边喊贾鑫:“过来认认这个男人。”

  贾鑫凑过来,一瞧,还真愣住了。

  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普通的长衫,个高,眉眼长得好看,额头破了,被两个士兵推搡过来,也依旧站得笔直。

  “这……老爷子,这是谁呀?”

  还没等老爷子回答,先前那个军官便是一脸横肉,狠狠地说:“面生?那就先带走!”

  星意是眼睁睁看着叶楷正被带出去的,她一着急,跟着追出来,冲着那军官喊:“等等,他不是坏人!”

  老爷子不动声色站在那里,一个眼神阻止了孙女的大声喊叫,然后慢悠悠地说:“保长、军爷,这可是误会了。这位可不是什么生人。”

  贾鑫怔了怔:“那是谁?”

  老爷子气定神闲:“是我孙女的未婚夫,陪着她一道回来冬至祭祖的。他额头上那伤也是今天在火车站为了保护我孙女,才弄成这样。”

  星意站在那里,张口结舌的,有一瞬间脑子是蒙的。可这种生死关头,她略微回过神,连忙收敛起表情,站在那里,表情显得很焦虑。

  “廖小姐什么时候订的亲?”贾鑫有些一头雾水。

  “说来倒是话长了。我孙女小时候,镇上有户人家的孩子在鱼梁书屋启蒙。那孩子的母亲很喜欢她,总和我说要订娃娃亲。后来那户人家搬走了,这件事我也当作是玩笑了。”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结果你说巧不巧,星意去颍城上学,又遇上那孩子。两个孩子说得来,小伙子也挺实在,就又提起这件事了。我看着挺好,就定了。”

  他伸手向叶楷正招了招:“青羽,来,叫声贾叔叔。当年你们住在街头街尾,你可能是不记得了。”

  贾鑫使劲盯着他瞧,“啊”了一声:“是赵寡妇家那个孩子吧!”他还真记起来有这么一户人家,不过后来搬走了,也就没有音讯了,“长这么大了!”

  贾鑫连忙对那军官说:“军爷,你看这廖家的新姑爷刚回来,这还是受了伤的,又是误会一场,咱们去下一家吧。”

  那军官还有些狐疑,不断打量叶楷正,星意虽然不晓得爷爷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还是大着胆子说:“军爷,他……他是燕颍大学的学生,你不信的话,是可以去查的。”

  那军官冷哼一声:“今日是你们两人一起回来的吗?”

  贾鑫插了一句:“黄妈也回来了吧?”

  星意心底微微一沉,心想不好,黄妈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万一那军官心血来潮要对质,这件事可就被戳破了。

  “老爷子,廖小姐和你家姑爷是从那趟车上下来的,由不得我不谨慎些。”军官冷声说,“把那个黄妈也叫来问问,要是没问题,就算咱们叨扰了。”

  黄妈一家子住在侧厢房,那人直接找了两个士兵去将人叫来。厢房离这里很近,来回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站在那里,只觉得夜风将自己吹得凉透了,指尖连动一动都不能。

  黄妈一来,肯定就戳穿了。

  她压根就没有定亲,哪来的未婚夫?

  别的都无所谓,可是连累了爷爷……星意用力咬了咬下唇,抬头的时候,却看到叶楷正十分专注地看着自己,又微微摇了摇头,显然是在宽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