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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梦之二】之子之远 俾我独兮


  婉鸢来到杳娘房里,看到一个火盆置在桌前,火烧得正旺,红赤赤格外醒目。

  杳娘正襟危坐于桌旁,候着婉鸢的到来。

  “娘。”婉鸢行了个礼,杳娘点点头算是应礼。

  “娘亲这次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些紧要事。”

  婉鸢不知杳娘的意思,静静等杳娘说下去,“如果娘亲没记错,你今年有二十了吧?”

  婉鸢点点头,越发不安。

  “女子十五及笄,二十岁还未寻了好人家嫁去,落在外人眼里,该背地里说你的不是了。”杳娘意味深长。

  婉鸢刚要开口,话头却又被杳娘抢去,“你先听娘亲说,昨儿个年大人来书院为他儿子求亲事,想要讨寻安第一才女做他年家媳妇儿。”

  婉鸢一惊,“外人都当这第一才女是婉仪……那他想讨的是婉仪?”

  杳娘点点头,“不错,可是,当时是你替婉仪参加的比试,按理说,这第一才女应当是你呀。”

  婉鸢只觉又可气又可笑,当初只杳娘寻死觅活说自己的二女儿本该参加比试夺得魁首,婉鸢才顺了她的意,替婉仪争了名,可如今大祸上门,却又拿她婉鸢挡祸。

  “那么娘亲的意思……”婉鸢艰难地问出口。

  “你夺得魁首时,已在世人面前宣你是淳于婉仪,若如今再澄清第一才女其实是淳于婉鸢,那世人会说咱们锦竹书院欺世盗名,愚弄百姓,如今之计,只能是你和你妹妹调换身份,嫁进年家。”

  话音刚落,婉鸢是在不敢相信这是杳娘的决定,脚下一软,双膝砸到地上,跪了下来,婉鸢哀切道:“婉鸢不能从。”

  杳娘似料到她会如此,苦口婆心,几近哀求,“你可知那年舜是个怎样一个阴狠诡诈之人?他明着说是求亲,但其实就是跟你爹逼婚,我们给他一个不如意,他就还咱们十倍苦痛,你爹爹心疼你们,执意不允,我才出此下策,娘亲让你嫁给那年武之,也是万分不舍,可这关系到整个锦竹书院和你爹爹的安危,孩子,其间利弊权衡,我想你不会不懂。”杳娘说着又叹,“幸福如镜中影水中月,不能奢望,女人这一辈子,浮萍在世,总要有牺牲。”

  总要有人牺牲,可为何每次牺牲的都是她婉鸢?

  枝条在火盆里烧得劈啪作响,红烈烈的火光花了婉鸢的眼,因为跪在地上,脸靠近火盆,火舌似疯狂叫嚣的魔鬼放肆跳跃,火光映在婉鸢脸庞上,升起炽热的温度。

  “当初才学比试,是因为娘亲希望妹妹夺第一,我才替妹妹将第一夺了,可如今却以这个理由让我替妹妹嫁入年家,娘,您不觉得很可笑吗?”婉鸢如垂身茫茫大海,为自己做最后的挣扎。

  杳娘被她说得理亏,又苦口婆心道:“婉仪和子辰两情相悦,我不忍破坏了他们一对佳偶,你身为姐姐,也该成全妹妹。”

  “我也答应了羌树……”婉鸢望着火盆失声低喃。

  “什么?”杳娘唯恐自己听错。

  婉鸢理了理心神,提起勇气,盯着杳娘,“女儿已经和羌树私定终身。”

  杳娘恸怒,“成何体统!婚姻乃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黄口小儿说定就定?!”骂完后心头的气还来不及顺,又恨铁不成钢道:“我只当是羌树对你有情,没想到竟偷偷背着我私定终身!”

  婉鸢不顾杳娘的雷霆之怒,顶撞道:“为什么婉仪和温子辰就是金玉良缘,就该被成全,那么我的幸福呢?又有谁来成全我?”

  杳娘从未见过这样违逆自己意思的婉鸢,一双眼睛瞪得出奇的大,“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了!子辰和婉仪的缘分是人家当朝臣子金口玉言许诺下的,可你和羌树有什么,就凭他一个无名小卒和这堆烂木头?”说着将一个木匣子掷到桌上,匣盖子被摔开,露出草编的蜻蜓和红豆手链,还有一双木雕的人偶,“他走了这么多年音讯全无,恐怕早就将你抛到九霄云外,你又何必一个人苦苦空等,红颜讵几,玉貌须臾,女人家的好年华耗不起。”

  婉鸢看着摔坏的木匣子和年少时羌树送的物什,忽然觉得这些东西因为主人的无能变得格外可怜,她惨声道:“女儿答应了羌树要等他,女儿决不食言。”

  “婉鸢,你不要怪娘亲,这火盆我本不想让它派上用场,可现在是你逼娘亲!”杳娘说着,一把抓过那些物什,一抛就抛进那烧得烈烈的熊熊大火中,草编的蜻蜓,木雕的簪子,被火舌吞食,转瞬被烧得焦黑。

  婉鸢失声唤道:“不要!”上前就要夺过木匣子,却被杳娘一把推开,“来人啊,把小姐拉住!”

  两个侍女上前一左一右扯住了婉鸢,又怕大小姐失控让火伤了她,便把她拉得远远地,婉鸢挣扎不过,这才凄厉哭起来,“别烧……这是羌树留给我的,烧了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今日就是要断了你的念想!”杳娘说着又抓起一把往火盆里掷。

  婉鸢心头剜痛,泪雨磅礴,又朝杳娘跪下,凄楚哀婉,“娘……求你了娘……”

  杳娘却对婉鸢的哭喊哀求充耳不闻,匣子的东西都被扔进了火盆,只剩下一双木雕的人偶,婉鸢看到杳娘将目光落在那双木雕人偶上,止了哭喊,呆呆瞪着娘亲,仿佛将要发生这世间最恐怖绝望的事。

  “鸢?”杳娘将那女子木偶返过身,一个刻着的鸢字落入眼帘,眉眼间透出一股嫌恶,手一挥,那人偶飞掷进了火盆里,火苗窜动,裹噬着木偶。

  婉鸢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嘤嘤哭着,眼泪一颗又一颗,无声地往下掉。

  杳娘又拿起男子的木偶,婉鸢却忽然歇斯底里地要挣开拉着自己的两个侍女,声嘶力竭,“不可以烧!”

  就好像在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两个侍女看着娇弱的大小姐满脸泪水纵横,格外地楚楚可怜,都心生恻隐。

  “你改变心意了吗?”杳娘无力地问,毕竟是娘,她此刻也于心不忍起来。

  婉鸢看杳娘停止了动作,想都不想便连连匆遽点头,“我嫁,我嫁!”

  杳娘叹了口气,浑身都松下来,拿起茶壶,将火盆里的火浇灭,“木偶可以还给你,可你就要做年家的新娘子了,木偶身上的字必须抹掉。”

  此刻婉鸢也耗尽了力气,浑身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两个侍女将她扶起,却见她眼神空洞,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你们送大小姐回房,再回来拾掇拾掇这些东西。”杳娘吩咐。

  这时婉鸢眼里却有了生气,她呆呆望向一滩焦黑的火盆,叫嚣的魔鬼没有了,却是生灵涂炭的败势。

  “我自己来。”婉鸢轻轻说着,抽掉扶着自己的手,走过去在火盆旁蹲下,脚上却绵麻无力,索性坐在火盆旁把里面烧得焦黑的东西掏出来,未被浇灭的木炭上闪烁着赤色的火星,烫到了手,婉鸢也没反应,把面目可辨的东西一样一样拣出来,她寸红不染的纤指早已染上了又湿又糊的焦炭,杳娘看她满指污秽,埋头认真地翻着一个连下人都不放在眼里的火盆的样子,心下一酸,偏过头不看她。

  送走了婉鸢,杳娘关上门坐在房里,阳光透过房门射进来,门上的雕花变成阴影落在杳娘的脸上,她怔忡良久,忽然开口问:“我这是做了什么?”

  一旁的侍女被夫人突如其来地发问吓了一跳,望望夫人,却见她两眼放空,呆望地上的火盆,不像是问人的样子,复又默然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