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七天。房子终于盖好了。由于没有经验,远看就像一个大长条,我想,就算是坏人在夜晚来到这里,袅无人烟的地方突然看见一口这么大的棺材,八成当场吓死。只是下雨怎么办,水从哪里排出去？r

喜乐的意思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下雨了就从房子里面排出去。只要床上是干的,就可以了。r

旁边我盖了一个和屋子相通的小地方,是给小扁的。喜乐对此就很满意,觉得我终于将她放在心上。因为我将她的马放在心上了。r

喜乐说：真希望一直不下雨啊。r

没有想到,她的话变成了一句魔咒。当时其实已经是天下大旱的一个开始。r

我和喜乐的生活很安稳,每周都去城里买很多东西回来。她做的饭菜从来都很好吃,这也是我能长期留在这里的原因。我慢慢觉得,这屋子是最好的,而外头,就是冰天雪地的人间。r

我们每天都完全没事可做,不得不想出很多事情打发时间,这着实是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说,把长毛的小扁修剪成各种形状；花三个月时间教小扁怎么把丢出去的东西叼回来；只恨不能亲自示范地教小扁看见我和喜乐要摇尾巴。总之有点让小扁扮演角色的意思。我想这对于它也不痛苦,而对于喜乐是其乐无穷的。我一度建议,我们可以去城里牵一只狗回来。喜乐坚决不同意,觉得这会降低对小扁的喜欢程度,而这是不道义的,因为这是一匹陪着我们走过很多危险都毫不退缩的马。我觉得,它是被逼无奈的。r

而小扁的出处,早就在血洗少林的时候被摧毁了。r

我和喜乐每天做的事情还有制作各种各样的让来犯的假想敌人陷入困境的陷阱。不过这实在是毫无乐趣可言的,对我来说。因为往往是喜乐出主意,我去实施,比如挖一个两人高的陷阱之类。这还不算,我还得假装掉下去,因为喜乐从来没看见人掉陷阱里是什么模样。但这些都无可非议,因为她每天帮我做好吃的饭菜,陪我练剑,洗所有的衣物。r

日子真是闲适得不行,就开始比试大家割草放成两堆,然后把小扁放出来,并且打赌它会吃哪一堆。r

我发现,似乎完全没有原则的自己又有了一点变化,因为有一次,喜乐说我扮成武当的刘义,并牵着小扁。然后她纷纷扮成少林飞鹰峨嵋丐帮各派的掌门,要重金买这马,喜乐表演他们是如何对话的。r

我当时想说：他们才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呢。r

可是出口却变成了：他们做的事真是无聊。r

喜乐说：你是指卖小扁吗？r

我说：不是。r

虽然在江湖里的人看来,现在的我似乎更加无聊。r

我想,人生漫长,乐在其中就可以。这话和很多江湖里的人信奉的“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似乎差不多。人生究竟是苦短还是漫长,这个问题好像很哲学。但我简单地觉得,这取决于当事人活多长。r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有一天才被打乱。我已经忘记当时我们在做什么,因为我和喜乐做的事情着实太多,只是忽然间喜乐昏倒在地上。我当时很焦急,想了很多办法把她弄醒。问喜乐：你怎么了？r

喜乐说：不知道,忽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

我说：我们即刻就去城里最好的成寿堂看病。r

喜乐说：没事,我觉得是我蹲着时间太长了。我们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呢,要节省银子,不能浪费。r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去挣。r

喜乐说：不行的。你一出去,肯定会被人发现,卷到很多波折里去。现在还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说你呢。r

我说：不管怎样,下次去城里时候,一定要去成寿堂。r

后来的时间,喜乐似乎一直都假装很健壮,到了城里也活跃万分,致使我出城之后才想起要去看病的事情。喜乐推说已经出城了就算了,我强行拖着喜乐来到成寿堂。老医师一把脉说：恭喜你,有喜啊。r

我和喜乐都不能相信。r

我问：这有喜了能突然昏倒吗？r

医师说：不能,八成是别的病,现在没发作,把不出来,只能把出有喜了。r

喜乐转身要对我说什么,却又昏倒在地上。r

我抱住喜乐,对医师说：快,快把脉,发作了。r

医师激动万分,把了半天,说：从这姑娘的脉象来看,是昏过去了。r

我说：废话,这用眼睛就能看出来。r

医师说：但是脉象平稳,说明在昏迷的时候并无生命之虞,大可放心。r

我问：那这是为什么呢？r

医师说：姑娘她以前可曾受伤？r

我想半天说：有一次从马上摔下来,弄破不少地方。r

医师说：可有马上清理？r

我说：没。r

医师说：那就不好说了。r

我说：究竟怎么了？r

医师说：现在也说不清楚,要看。r

以后的事情,我再不想详细说,因为要说势必要想起。我想,喜乐的病是上次从马上摔下来造成的。我答应到了长安马上去看病,后来喜乐再没说起,伤口也慢慢愈合,我就全然忘记。喜乐的病情慢慢严重,无数医师说,这是不能治的,只能等自己好,如果能自己好的话。在成寿堂我都忘了有多长时间,一直用药调理,直到银子花完,却没有看见任何起色。喜乐吵着要回那屋子,我只好再和她回去。我无法去找师父,我觉得师父一定有办法,或者说,江湖里一定有神医。这时候我宁可相信武林不光是暗器胡飞的地方,也是神医济世的地方。r

但是,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地方,尤其是晚上。这说明无论去哪里,我最多只有一天的时间。r

我不知道喜乐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最后会不会死,或者是忽然死去。r

喜乐总是表现得还能给小扁剃毛,可是她已经不能再下地走路了。我想,这世间一切都是会还的,比如现在就是我做饭。我能想像我做得有多难吃,可是喜乐却吃得超乎常理的多。我想,生病的人都不是很想吃东西。我问喜乐：你是不是很饿？r

喜乐说：不是啊。r

我问：那你怎么吃那么多？r

喜乐说：我不饿,可是你的孩子饿。r

我说：你觉得,我以后应该做什么？r

喜乐说：你怎么说得像遗言一样。我想,这是要生宝宝了所以太虚弱了。我其实还能走路的,可是我已经记不清楚好多事了,我们挖的陷阱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怕我乱走掉下去,伤到……r

我说：这样,我现在就带你去长安,先在成寿堂,然后我就去宫里找,你记不记得师哥,我和你说过了,师父说的,他已经是太子。宫里有太医,肯定能治。这事是不能拖的,我们现在就走。r

喜乐没有说话。r

半天,喜乐问：你说,他叫什么名字？r

我说：我觉得女的还叫喜乐。r

喜乐说：哪有觉得名字好就一直用下去的呀,最后都分不清谁是谁,除非只剩下一个。你要不要教他什么？r

我说：教很多呢,三个人住了,以后房子还要扩大。你最麻烦了,不能多加一间,你看,只能再弄大,还没想好怎么弄呢。r

喜乐说：我不麻烦的,我搬出去住,房子里还是两个人。r

我说：你搬哪里？r

喜乐问：我们还有多少银子啊？r

我说：还有不少。r

喜乐说：你以后怎么办呢？r

我说：等你好了再说。r

喜乐说：我肚子痛。r

我说：不是要生了吧？r

喜乐说：还没到时间呢,你真急,如果生不出来,你就用剑,不能用你那把,把我肚子--r

我说：你说什么呢。你先躺着,我想想办法。r

喜乐说：你最没办法了。r

我说：你上回偷的那瓶水呢,万永山庄里的。r

喜乐说：我不是偷的。我是给你拿的,我怕你中毒。r

我说：现在我不是没中毒吗,藏在哪里？r

喜乐说：床底下。r

我往床底下一看,发现有不少东西,我问：都是什么啊,该不都是你上街偷的吧？r

喜乐说：我没偷过东西。那是每次去城里偷偷给你买的。r

我说：是什么啊？r

喜乐说：你不懂的,织衣服用的。r

我说：那我怎么从来没发现啊？r

喜乐说：你的眼睛从来没用在我身上吧,我抱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你都没发现。r

我找出那号称解一切毒的水,对喜乐说：喝下去。r

喜乐说：不喝,我又没中毒。我说：喝了,听话,如果这个没有用就带你去看太医。r

喜乐说：不喝,这个以后还可以防万一,你最粗心,如果挖陷阱的时候被蛇咬了,正好可以用。还可以卖掉一半,如果我们没银子了。r

我说：喜乐,喝了。r

喜乐这才不说话,喝下一小点。r

我说：以后,每天都要喝。觉得怎么样？r

喜乐说：我本来就没事,只是虚弱,可能是他太强壮了。r

我说：谁？r

喜乐说：你真笨。等我好了你还是只能干体力活,比如挖陷阱拔草劈柴之类的。就是我的肚子有点痛。r

我说：我带你去找太医。r

喜乐说：我看见你高兴,我就高兴,看见你难过,应该就会难过,可是我从没看见你难过呢。你应该是从来不难过的人。少林死了那么多人你都不难过呢,我偷偷哭了很多次。r

我说：因为那些是和我不相干的人。r

喜乐说：我很难过。不过你从不难过是好事情,至少在我记忆里,你还没难过过一次,这说明你还是不一样啊。哈哈,你说,我如果要死了,你会不会难过啊？r

我摸摸喜乐的头说：我都难过很长时间了。r

喜乐说：那我怎么看不出来。r

我说：我没有表现出来。r

喜乐说：你是什么都不表现出来吗？r

我说：是。但是这些日子,我很着急。r

喜乐说：着什么急啊？r

我说：不着急什么,我说错了。你自然会慢慢好的。r

喜乐说：那我也想好了,你去宫里找找师哥,让他带个好太医。现在就去。r

我说：喜乐,你没事吧？r

喜乐说：我想病早点好。r

我说：好,我这就去。可是已经是晚上了。r

喜乐说：没事的,我什么都不怕。r

我说：你等我,我骑小扁走,这样快点,来回很快。剑留在你这儿。r

喜乐说：好。这次我不乱劈了。r

我说：马上回来。r

说完转身就走。r

喜乐说：等等。r

我停住问：怎么了？r

喜乐看着我说：小扁天生脚短,你好好骑它。r

我答应后马上转身离去,骑上小扁就走。r

还没到长安,我就渐渐感觉不对。我觉得喜乐是把我支走的。马上转回树林,我隐约听到孩子的哭声。我想,喜乐难道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生孩子吗？r

喜乐死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屋子。我总能感觉有个声音在回荡,说：这是你的剑第一次见女人的血,肯定比原来更快了。当时我想一刀杀了小扁,因为那是喜乐最喜欢的玩伴,可是我觉得喜欢便是希望它在世上。而且我觉得,我才是喜乐最喜欢的玩伴,要杀就把自己杀了。r

我看着满是血的床铺说：这是难逃的。r

我相信这话是承上面我萌发的念头的。r

喜乐让我很为难。在她看到的那部分里,我始终没有为任何事情痛不欲生,并且留下了一个包袱,让我不得不继续在这愚蠢的世界里生存。r

不如我所想的,我还是记得自己把喜乐埋葬到了什么地方。这里将是我回忆里最恐怖的地方,我决定一辈子都不再去那里,有生的一辈子都不去看望,因我相信她早已不在这里。而我们迟早会再在一起给小扁剃毛,只是需要完成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竟然不是江湖恩怨,只是把一个小孩带大。r

是年,灾荒在冬天渐渐过去。我始终没有去看过师父没有再回到寺里,因我还是不愿提到喜乐。我看见师哥的一个告示,说：朕欲天下大兴,必须天下一心。任何私党,除去正统少林留中级以上弟子,其余一并清理,所有帮派取消帮名,归于公选之盟主万永,江湖为盟,并入征军。r

我想,这意思是要趁外头混的那些都没吃饱,一起灭了。r

我遇到过无灵一次,在逐城。我们居然在同一个地方要杀同样一个人。我说：久仰,你不是已经收手了吗？r

他说：少问。r

我说：我要养活一家。就让我提他人头回去。r

无灵说：好,我是实在看不下去,要取他性命。既然你还能换点钱,就给你了。r

我说：谢过。r

无灵说：你要看好你的剑,是很好的剑呢。r

我一摸,诧异地问：你什么时候拿走的？r

无灵说：少问。江湖大得很,你只是一小部分。r

说完掏出一张银票说：这是给你小家人的压岁钱。还有,你夫人的墓都很脏了,要去清理。事情总是躲不掉的。r

然后再没机会见到。r

我在雪邦的茶楼里。刘义找到我,说：江湖里人都知道,他是你师哥,你去劝劝他。要不这样,我们帮派的兄弟都商量好了,只要你能趁和他面谈时一刀杀了他,我们里应外合,把朝改了,你当皇帝,我还是当我的小帮主。r

我说：我当不了皇帝,你也当不了。我没办法。我是来看这雪山的,正好被你碰上。正好还是两个人。哈哈,没想到是和你。r

刘义说：当了皇帝,很多财宝,很多女人,你想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不成能给你演成什么样的。就这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聊聊。r

我说：不聊了。r

刘义咬牙道,我知道你夫人死了快一年了。我给你物色了一个,放心,是前些日子大灾的时候花三个饼买的,很懂事漂亮,没糟蹋过,你自己看,专给你留的,我也算是够情义。r

说着一个女的被推上来了。r

我抬头看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r

姑娘缓缓说：米豆。r

我说：怎么叫这名字？r

米豆说：不知道。家里的愿望吧。r

我缓缓说：米豆。像喜乐一样,都是愿望。r

姑娘又低头,缓缓说：米豆。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