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找不到你,给我打电话说她快死了,让你回去看看,不孝的玩意儿,作死吧!”老张头留意地看着夏克明的眼眶。
夏克明松开手,曹剑忽地趴倒在老张头身上,“这酒味!……”老张头两只干枝似的胳膊立刻胡乱地推搡起来。
曹剑从深喉处舒畅地“哇”了一声,恶臭蔓延弥散,老张头绝望地大叫:“不孝的玩意儿!”枯树乱摇,疯似的捶打曹剑,反被曹剑更加紧紧地抱住。
夏克明看着老张头背上大片的污渍,贴满了胃部深加工后色彩斑斓的渣渣沫沫,幸灾乐祸地大喊:“本朝以孝治天下,没有不孝的玩意儿,都是不孝的奴才。”
三
九鼎堂里吃早茶的十有八九是外地人。吃完后,十之七八埋头按着手机抹抹油嘴要发票。夏克明拎着油条、豆浆和水晶虾饺蹭出自动转门,心想北京人估计都趴在饭桌上往嘴里填点心渣子呢。
夏克明走进小区,旁边的下沉广场传来单调欢快的乐曲,混合着阵阵齐齐的呐喊。二十几个老太太弯腰下身再挺身仰头,胳膊直直地刺向天空,双臂大张做拥抱苍穹状,发出“震撼宇宙”的呐喊。
在她们动作的循环往复中,夏克明看见老妈做得尤为庄重认真,如怪力乱神附体,正“欲与天公试比高”。明明是自己想多活几天,偏偏要吓唬旁人,“震撼宇宙”。
“孟老太太,别现眼了!”话未喊完,他赶紧扭脸看向别处。
“为了多活几天,这么丧心病狂的。”夏克明从纸袋里掏出油条放在白瓷盘上。
“我硬硬朗朗地活着,就是为给你少添麻烦,我指望你,指望不上。你的眼角可不像门框上撞的。”孟老太太说着拿起筷子,目光仍没离开夏克明的脸。
“震撼宇宙时撞的。”
“你手机一直关机,是不是又丢了?”王老太太咬了一口虾饺,眯起眼睛盯着里面的馅。
“落在朋友家了。”夏克明把油条戳进豆浆里。
“就一个虾仁,比指甲盖儿还小!你把那一居室赶快租了,搬过来一起住。这三室两厅只我一人空落落的。三十好几了,该成家成家;该养孩养孩;一天到晚鬼混,别以为我不知道。”
“全家一起震撼宇宙?”
“养儿防老,咱楼上牛大姐的儿子那是真孝顺……”
“您养孩子不是做外贸,以为填远期承兑汇票呢。就算做生意也得两厢情愿,你和我爸倒挺主动,我完全是被动出生的。也不问问,我喜欢这地界吗?这骨肉生意严重违背民法的平等原则。”夏克明说着,眼看两股油条浸泡在豆浆里劈叉了。
“混蛋,赶紧滚!少回来气我。”孟老太太的虾饺掉进碗里,豆浆汁溅到了脸上。
夏克明猛地推开饭碗,起身走向房门。
“等等。”孟老太太忙不迭地从裤兜里摸出张纸塞过来。
夏克明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打印的十多只股票名称,从心里起烦。
“牛大姐托你看看,好好看仔细了,哪个卖掉,哪个能涨要留着。人家问你,是看得起你,你可说准了。她侄女我见过,漂亮,好看,我想给你提提。”
“让老张头找我回来就这事?您可真成!让我先见见她侄女,验验货。哎呀!牛老太太真有豆,还会电脑录入打印,还有邮箱呢?”
“这是牛大姐儿子的股票,他可是有小车司机的大领导,看准了,他带着表妹请你吃饭,快看吧,就这么点小事。”
“分析这么多股票是小事?”
“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介绍对象?”孟老太太声音岔了调,眼圈泛红。夏克明赶紧把纸塞进兜里,顺手掏出一盒西洋参拍在桌上。
“加拿大原产,好好补,气血补足了接着震撼宇宙!”夏克明话未落地,已逃难般奔出了房门。
四
光脚踩着绵柔的黑色方毯,夏克明盯着眼前一方苹果白的仿古地砖,脱下衬衫扔到脚下,抻拉皮带扣,裤子滑落,伸展赤身裸体,望着百多平米空旷的客厅。
原本宽大笨重的黑色布艺沙发置于一片苹果白中好似弱小的点缀。有着四根黑色粗硕木腿的白色大理石茶几成了陪衬的玩具。与它们对置的是十米外的棕红色明式书案,超大乳白色的电脑液晶屏上游动着两条五彩斑斓的热带鱼。
夏克明踩着冰凉的白色地砖,走到270度环形观景窗前,远眺西山的轮廓若隐若现,脚下北四环上密匝匝的人车一目了然,像下雨前蚂蚁忙碌出行的大队。
这套公寓仿佛是夏克明的隐秘山洞。曹剑、小良子不知道,就连孟老太太也不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山洞的存在。
不是怕有人来寻仇,只不过是他儿时以来多年的渴望——他强烈需要一个只属于他的,不为外界所知的秘密山洞。一旦关上洞门,似乎瞬间与世隔绝,品味无人知晓的隐秘独处让他感到自在惬意,从而也享有了一种窥视外面喧嚣社会的从容。
买房的钱是他“抢”的,他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抢劫犯”,世俗的称谓是“操盘手”或“作手”。
抢劫的作案工具非刀、非枪而是电脑。你需要的判断不是打他的眼睛、喉咙或后脑,而是在你设定的技术条件符合要求后,轻轻在电脑上点击买入或卖出,钞票好似呼号风中的暴雪飞飞扬扬地飘落下来,一寸寸加厚,转眼间把你埋葬。
6年黄金暴涨。历时四个月,他在一家福建人开的地下炒金公司用80万赢了700万。但当他向黄金公司要钱时,出金小姐摆出难看的臭脸再附赠一句:今天没钱!
几日后,夏克明叫来心黑手辣的小良子,在黄金公司的办公室堵住了那个福建老板。大约过了20分钟,当福建老板命令财务划款时,他被小良子揍出了两个黑眼圈。
两年来,夏克明将赚的2000多万分散在香港、内地五六家地下炒金公司。他的日常工作是要不断地更换炒金公司,去打劫他们的不义之财,直到他们酸着脸请他走人,他再更换一家新的继续打劫。并将源源不断赚的钱换成美元去等待投入未来某天的世纪豪赌。
时至今日,没人知道夏克明有多少钱。他有时候穿着破旧的牛仔裤,手里抓着一把羊肉串,用嘴顺着红柳棍咬下块块滋滋冒油的烤羊肉,看看手中几支光秃秃的红柳,牙齿间咬碎残留的孜然籽,小茴香又唤回刚才羊肉串的余香。而后嚼着大红果冰棍,一头扎进破旧的一居室。
有时坐在东三环的西餐厅,无声地切割着六成熟的牛排,呷着红酒,半坏笑半真诚地盯着对面略显局促的女孩。但在潋滟迷眩的灯光下总会恍惚,恍惚间画面重叠,女孩置换成米安琪。每每此刻,他颓然低下头,嘴里滑嫩的牛腮肉也失去了味道。
路上看见开着国产奔驰、宝马的愣爷们他会无端的脸红,下车时匆匆从兜里摸出皱皱巴巴的百元塞给的哥,轻轻说声:不用找了。
上个月他坐在书案前,看着死去爸爸的两寸照片,很想说点什么,“今是我35岁生日,亿万身价,你满意吗?28年前的今天,因为贩运三车西瓜,你犯投机倒把罪被判三年。在里面你被同牢打死的时候,我他妈才七岁,今天,我用不着神气活现的,是你的冤添了我的福。”
夏克明走进卫生间,抻开手里的保鲜膜包在头上罩住眼眶,拧开淋浴龙头,湍急的水线“哗哗”地喷射,升起浓浓的雾气。
夏克明用牙刷细细地刷着每一个指甲缝。这是他多年来上电脑操盘前的习惯——沐浴更衣、洗净指甲。
五
“我老公当年在全省散打比赛可是拿过名次的。”姚珍爱轻轻地弹落烟灰,目中无人地看着天花板说。
“知道我吗?”曹剑耳朵上的小肉瘤又红了。
“不知道。”姚珍爱毫不示弱地盯着曹剑。
“十年前,北京国际空手道邀请赛亚军。”曹剑说。
“要不要约我老公和你比划比划?”姚珍爱毫不掩饰地挤对曹剑。轻蔑地将烟雾隔着长条桌吹了过去。
夏克明朝曹剑摆摆手,对姚珍爱一字一句地说:“别在这盘道,回去告诉你老公:我做贼偷奸挨打活该,他打了、踹了,我认了。现在把手机还我。”
“钱呢?咱可电话里说好的。”姚珍爱说着摁灭半截儿烟,冲他伸出手来。
夏克明从身侧桌边的黑包里拿出一叠簇新的钞票按在桌上。
姚珍爱瞟了眼,把白色的苹果手机递过去,夏克明拿过手机,和钱一起放进包里,与曹剑先后站起来。
“你敢这么走,后果自负。”姚珍爱狠狠地说。
夏克明绕过桌子,冷不防拥搂住姚珍爱,土枪的枪口戳到她太阳穴上,直瞪着花容失色的姚珍爱。
“让你老公出来。”
“他没来。”姚珍爱说。
“钱是他要,是你要?”夏克明问。
“我要。”
“不管你还是你老公,谁再惹我就一枪轰了龟孙的。”夏克明转身和曹剑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死盯着吓麻了的姚珍爱。
“你老公那天是跟着咱们进来的?还是?”夏克明问。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夏克明的手又伸进裤兜里。
“是不是跟着咱们的?”姚珍爱带着哭腔说。
夏克明坐进曹剑的保定产长城SUV,“嘭”地关上车门,引来曹剑不满责怨的目光。
“你怀疑被姚珍爱设计了?”曹剑问。
“曹剑你回去搭上她,我自己先走。”夏克明拉开车门。
“我可从来没练过空手道!”
夏克明从包里抽出那叠簇新的钞票扔在座椅上,摔上车门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