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思念(2)r
也许你不曾相信，我不到二十岁便开始做梦了，一做就是几十年。梦是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的。梦中的任何事物都充满着新奇与希望、炽烈的信仰与人生的追求，并且我为这种信仰与追求追随了几十年。也就是从二十几天前，梦才被惊醒。睁眼一看，眼前的情景却与梦中的‘五彩缤纷、色彩斑斓’大相经庭！我这个梦做得太久了，一做就是几十年！我开始觉得我愚蠢，无知，若干年之中竟然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没有付诸于思想的独立思考本能！就象一头老黄牛一样围着石磨转圈，临到最后老了拉不动磨了，被人屠宰还不知道自己是在走路还是在推磨呢！几十年的信仰与追求竟然是一种虚无缥缈、毫无意义的海市蜃楼。回头一瞬，竟然白白地活了不少年月。此种意识的出现附庸着一种痛苦。不难想象，除了自己，还有谁能解这个梦呢？也正是如此，才有了永久的痛苦。痛苦是由于梦醒，由于思想和认识的出现，如果永久地将梦做下去也许就没有了痛苦。如此说来，做梦也是一种快慰，是糊涂的快慰！可恨的是梦终于醒了。r
如今我已老了，但我并不因为老了而痛苦，我只为愚蠢而叹息、流泪！我不会为五十岁而痛哭，我只为几十年的梦而悲哀！r
亲爱的白水兄弟：此时此刻我能和你说什么呢？我似乎有好多的话要说，有一种永远说不完的感觉。但真正地说起来，我又皇惑了。过去我曾自认为聪明，也很自负，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激水三千里那种自负。但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却是看到自己那么地渺小、无知、一无事处。因此，我曾想到过逃跑，就象我那本《小人物》书里的李健那样逃到深山老林中去，找一方净土安身。然而，想了想这个世界如此之大竟没有这样的地方，能逃到哪去呢？后来我又想到过死，我知道死起来很容易，从许多种死的方法中选一种就行了，如此地了结一生。但是，死了以后呢？死了以后谁最痛苦？谁最高兴？不说你都知道。于是，我就选择活下来。虽然活得不好，也可以说是苟且偷生，但我还是决定活着。因为有人为我活着而高兴，也有人因为我活着而不愉快。不为别的，就为这个高兴而活着，为不愉快而愉快！r
我想你一定希望我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因为你善良，贤淑，不卑不亢，没有恶意，对任何事物都有一颗平和友善的心。这是很难得的，也许这正是让人可敬之处；其次呢，那就是好兄弟，好朋友的关系了，仅此而已。r
此时此刻，我是‘不耻于人类的贪污分子’，过去都这么称呼。地主分子、反革命分、反党分子、右派分子等等，如今我说是‘不耻于人类的贪污分子’你不会觉得可笑吧？如此，你还能做我的朋友和好兄弟么？还能成为精神么？请原谅，我是受过‘兄弟加战友’的伤害的，这正是产生‘？’的原因。r
亲爱的兄弟，我是坐在地上，背靠着厚实的砖墙给你写信的，这砖墙比正常住房那种墙体厚实得多得多，是为了“安全”建造的。虽然牢房里没有自由，没有青天白日和花红叶绿，也没有‘流水南岸桥头，青青白杨和九重天，’只有昏暗的灯光、坚实的铁门高大的围墙和沉睡得死一样的囚犯。但我此时的心却在你的身边，回味着那时的幸福时光与漫步长谈！我常常在这种回味中渡过痛苦之夜，寻求着心灵的安慰。尤其在那二十几天连续不断的审讯之中，是你支撑着我的精神，我才挺了过来。r
我似乎觉得我将会在牢房里渡过以后的日子，我无可奈何。因为一个是强者，至少目前是；一个是弱者，永远地是；所以说我在这个地方是住定了，是他们要我住的！过去，他们要好多人都住过，这是权力的威力，我没有感受到。如今我已感受到了，从心灵肉体上感受到的。牢房只能锁住我的身体，折磨我的肉体和意志，但精神是不会跨的！不是我说大话吹牛皮，这个时候就是给我一千个胆也不敢。但我相信，有太阳的时候是白天，太阳落下去便是黑夜，人为的是不可能永久地将白天变成黑夜将黑夜变成白天的！或许乌云或许天狗日食使太阳失色，但这也只是暂时的，过去了太阳又出来了。太阳出来是必然的！r
我想你不必为我担心，也不必为我哭泣，要坚强些，也不要为我操心求人。这个时候没有人会为我去东奔西跑，更没有人为他人去承担任何责任与风险，只要有同情和怜悯也就不错了。我没理由去怪谁， 更没理由去做勉为其难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能从另一个角度给予理解那就相当不错了。 除此之外，还能要求别人做什么呢？r
因此，我只要你能够平平安安，为我不流或少流泪就行了。只要你有闲暇的时候或者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抽机会去那片留下我们足迹的白杨林，回想我们曾经在那里渡过美好时刻，我就十分满足了。因为在我的感觉里，还有一个时常思念我的人。我会因此而幸福而微笑！r
亲爱的兄弟，晨曦越过高墙穿过铁窗已从外边挤了进来，天就要亮了。我要睡了，因为天明我们又要象企鹅一样在这间囚室里转圈，又要唱‘党啊，母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幸福在哪里’和‘社会主义好’。r
再见了兄弟！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如果不能，那么我将……r
祝你好，你的平安才是我最好的希望！r
某年某月某日r
写完信，尤北天北读了一遍，把眼角的泪花抹去，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把信叠好，放到盆子里，再用换洗衣服盖上。那动作就象一个小偷生怕偷来的东西被人发现一样。做完这一切，叫醒了接班的人，自己才上床睡觉。r
这一觉他睡得特别地香，特别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