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龙、石虎兄弟出了石室，石室的门一关，周遭便陷入了一阵黑暗。这对兄弟的目力自然不及程鹏，也看不得什么黑暗之中的景致，只是摸黑等着……石室中传出一阵咆哮声，是程鹏的声音。r
程鹏的咆哮声时起时伏，间或的便听不清晰，过一阵又忽而高亢，让门外的兄弟二人可以听见几句。r
黑暗似乎将时间拉长了……r
似乎是过了许久，石门一开，亮了一道光，李诗雅便红着眼，从石室中走了出来。石门再一关，甬道就又一次陷入了黑暗……黑暗中，只能听见呼吸声，以及石室内，程鹏的咆哮声——像是炸雷一般。r
李诗雅出了石室，便听的程鹏又吼了几声，却就不见声息了。r
这样的无声却显得更加压抑。r
石龙、石虎二人亦是同样的压抑——他们下意识的握住了刀柄，手心，背心都满是冷汗，彷徨整片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挤压了过去。r
几乎窒息！r
这是一种怎样的压抑？r
兄弟二人粗重的呼吸，他们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石虎压低了声音，对石龙道：“这进去的那位究竟是什么人物？怎么比上官老爷都要吓人？”他说着便朝石龙凑近了一些，好让自己好受一些。r
石龙也是压低了声音，道：“刚刚里面有声音，还不觉得，现在还真有些肝儿颤……兄弟，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进衙门的时候……”r
石龙讲起二人头次进了衙门，协助县太爷审案的情形——二人却是胆子小了一些，站在旁上，但见的县老爷身后，是一副碧海生波，晴空万里的笔画，再上则是“正大光明”的四字匾额，人犯一上，县太爷便拍了惊堂木，大喝一声“跪下”，这时两旁的衙役本应以水火棍顿地敲击，口呼“威武”，石虎却吓得一扔水火棍，跪了下去。r
讲了这么一段，兄弟二人却觉着轻松了些许，石虎反驳道：“净是出我的丑，你当时虽然喊了‘威武’，却吓得尿了一地，连县太爷都闻见一股骚味儿了。事后却要我背黑锅，尝了二十水火棍！”r
石龙嘿然一声，道：“活该，谁让你做的那么丢份？县太爷还要个面子的。”r
石虎“哼”了一声，说道：“你当水火棍是好挨的？”r
要知那水火棍的木料，却都是上好的，其刚硬、柔韧，不下于长枪的大杆子，却不是普通的木料能比的。更是经过了水煮火烧的诸般手段，最后漆上黑、红二色的油漆，等到干了，才是能成！也只是因那最后漆上的黑、红二色，此棍才名“水火棍”的。r
五行应五色，水为黑色，火为红色也。r
石龙道：“活该。”r
李诗雅站在一边，等着程鹏出来，听的兄弟二人相互数落，心中也觉着轻快了许多，不复适才的憋闷、压抑。r
石虎枪火道：“少说风凉话——有种你去试试那水火棍？”r
石龙道：“哥又不傻，没事儿吃那苦头？”r
李诗雅听的好笑，便笑起来，清脆的像是风铃一般。r
黑暗中，清脆的笑，袅袅及远，余音绕梁。r
石龙、石虎二人听见了李诗雅的笑声，不由便停下了话头，兄弟二人不由心中一荡，暗道：“这笑声当真悦耳，姑娘也长得水灵，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只是一个姑娘家，却如何住在这种地方？”r
若是程鹏知道了二人的想法，定会反驳——小龙女那种美人儿都可以住活死人墓，为何李诗雅就不行呢？少见多怪。r
李诗雅只是笑了一声，便停住了；石龙、石虎兄弟二人也不再说话。黑暗中唯独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像是一滩即将腐臭的死水。r
身处于黑暗之中，不知时间几许，石室的门便开了。r
一线亮光照在地上，沿着石板射在甬道的墙壁上，连接了穹顶……那一道细细的光打开，变成了一尺多宽，地面、穹顶的光则成了两个梯形。门开的缝隙便是顶，照亮的区域，便是底面……r
甬道的墙壁上，光亮的区域从一尺宽，变成了二尺，二尺成了三尺。r
一道黑影忽而从地面蔓延、侵蚀，迅速占据了大片的光明。r
那是人的影子——程鹏的影子。r
程鹏正站在门口，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平寂的像是一潭死水。r
李诗雅叫道：“老师！”r
程鹏深吸了一口气，冲着李诗雅一笑，说道：“没事了……对了，二位！”微微的点了一下头，程鹏便对石龙、石虎二人招呼了一声，道：“里面的囚犯，怕已经没法子上路了——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r
石龙、石虎神色一紧，才问一声“他怎么了？”，便夺身而入。r
李诗雅抬眼看向了程鹏。r
程鹏摇摇头，说道：“走吧，诗雅……咱们去外面透透气！”石室内的情形，他并不想让李诗雅看到——因为太过于血腥！因为太过于残忍！但有些罪孽，却非要这样的血腥，这样的残忍，才能洗刷。r
程鹏带着李诗雅朝外走，口中说道：“对泽涛已经死了——我已经宣判他死刑！这样一来，我的心中舒服了很多，也平顺了很多……他一共犯了十宗罪：一，逼死五岁女儿，这件事情，你却也清楚了！”r
“二，偏信其母，毒杀妾侍……根据他亲口交代，这位被毒杀的妾侍，是因为他母亲不喜欢的缘由，而且他也想再娶一房，毕竟生儿子才是大事，可国有国法，娶几个女人，是有数的，所以他将这个妾侍毒杀了，可惜的是没有来得及娶，他就已经落了现在的下场，当真算是报应！”r
李诗雅跟在程鹏的身后，只是听着，却不言语。r
程鹏道：“更可笑的是对悠悠——他的禽兽父亲听了她奶奶的话，毒杀了她的母亲，要娶小，可她现在还要来救这个禽兽……恩，没错，对泽涛这种人，只能是禽兽！”r
“第三是他宣判的一起通奸案，按照程序，证据不足，他却硬将一名女子宣判处死，浸猪笼了。”r
“四，冒名——对泽涛是冒名的官，他并未参加过科举。对泽涛本有一个哥哥的，因为读书，所以体弱多病，科举之后，便已经病死了。所以对泽涛就顶替了哥哥为官，这个秘密，又有几人知？”r
“第五……”r
程鹏一边走，一边说着那些问出来的，不为人知的事——r
李诗雅听的背心都凉了。r
杀女、杀妾、妄判、冒名、通匪、冒功等罪名，字字珠玑。李诗雅听的心都乱了……这个，还是她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么？做人怎么能够这样的无耻？前面这些就不说了，他竟然偷偷的派人挖开河堤……汛期的时候。r
李诗雅已经不知所措了——对泽涛，这么样的一个人，为了名声，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r
师生二人走出了甬道，进了主墓室，程鹏一回身，便看见了李诗雅的神色。叹了口气，拍拍李诗雅的肩膀，程鹏道：“为了名，他伤害了太多的人——有还不懂事的孩童，有自己的妾侍，有一些不相干的人，有穷人，有富人，有差役，有……哎！”r
李诗雅显得失落，道：“怎么会这样？”r
程鹏道：“求名求利本无错，但若因此，便伤害他人，那便该死——这样的人，一个为了求名，可以牺牲很多人，不惜一切的人，是疯狗，比匪徒，比外贼都要可怕。这种人是杀了你，将你当做垫脚石，你还要说他好的人！”r
李诗雅嘴唇动了一下，却不说话。r
程鹏不再说这些，转移了话题，说道：“现在外面估计已经黑了，哎呀，还没吃晚饭呢，要不咱们先去做饭？”r
“哦！”李诗雅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r
李诗雅去了厨房，程鹏则在主墓室中等着——他知道，石龙、石虎二人一定会来问个清楚，要一个说法：原本一个好好的囚犯，却变成了死人，这要让二人如何交代？他站在主墓室当中，目光望向了甬道口。r
甬道口的深处，是幽深的黑暗，里面似乎潜藏着一只狰狞的巨兽。r
对泽涛已经死的不能再死——而且还是以一种极为痛苦的方式死去。r
程鹏用断去的枷的横杠戳碎了对泽涛的膝盖、手肘；而后以大力将那根横杠刺穿了对泽涛的胸部，横杠的一头都从背后冒出了三尺多长！如果这样一来，对泽涛还不死的话，那他就是神仙……r
微微的眯起了眼，深深的呼吸……一口清凉的气息自口鼻入了肺，与血相合，运行周身。程鹏的思维分外清晰，念生念灭，心中忽而一动，便有了一些想法，暗道：“三公主是妲己么？对泽涛是比干么？”r
一念一闪，程鹏便不再想，这些却是不能和李诗雅说的——什么天地大劫、什么圣人、什么……程鹏只能将这些憋在心里，等和叶纷飞倾诉。r
这些东西，并非是谁都可以知晓的。r
思绪间，时间像是长了翅膀，飞的极快，当真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不知过了多久，石龙、石虎二人才从甬道口出来。程鹏皱着眉，想了一下时间：“诗雅的饭还没做好，应该是只过了一会儿！”r
石龙、石虎二人抱了下拳，石龙沉声道：“还请阁下给我二人一个交代！”r
程鹏看着二人，道：“你们要什么样的交代？”r
石龙、石虎不想程鹏会这么问，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说法了。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石虎道：“大哥，还是你说吧！”石龙点点头，说道：“我兄弟二人押解囚犯，未到流放之地，囚犯却被阁下杀死，我兄弟却不好在官府交代！”r
程鹏问：“就是这些？”r
石龙接着道：“对青天为官清廉，阁下却还要给我兄弟一个交代！”r
程鹏问：“就这两个交代？”r
石龙道：“是。”r
程鹏踱步几次，负手而行，半晌才言道：“好，我先给你兄弟二人第二个交代——我为何要杀对泽涛！因为他犯了十宗罪！一为逼杀自己五岁女儿；二为纵容其母行凶，毒杀妾侍；三为妄断通奸案，证据不足，便杀女疑犯；四为……”r
程鹏踱几步，便说一条，十条罪状，条条分明，若是先前，还算家事，可后面的，却简直叫人难以接受了：r
一为逼杀五岁女儿。r
二为纵容其母行凶，毒杀妾侍。r
三为妄断通奸案，证据不足，便杀女疑犯。r
四为冒其死去哥哥功名为官。r
五为为增加剿匪功绩，通匪，造成一村三十户男女老幼惨死。r
六为冒功，将本县富户功绩顶替。r
七为暗自在汛期开凿河道，致使万人死伤。r
八为断案不公，致使富户冤死，一共三家。r
九为杜撰诽谤，致使三位户部官员落马。r
十为诬陷宰相公子致死。r
石龙大声道：“阁下此言当真？”r
程鹏道：“自然当真！”r
石龙双目蹬着，死死盯着程鹏，似乎要将他看个清楚。程鹏心中坦荡，依然不惧，将目光迎了上去，顿了片刻，便说道：“接下来便给你第一个交代——这个也是简单，你兄弟二人只需在这里住上三月，回去京城，必然无事……”r
程鹏一副的高深莫测模样，心下却算计的很好，再过上两三个月，傲来国定会派人前来，和他谈谈，到时候让这一对兄弟随着一同回去，自然就没什么事情了。石龙石虎犹豫着面面相觑……r
“这——”r
程鹏道：“不要问我原因，我不会告诉你们的！”r
说完了这些，眼见的兄弟二人还有些犹豫，程鹏便摇摇头，就要走，忽而有想起了一些事情，说道：“你二人要住下来，就先将对泽涛的尸体扔出去，外面挖个坑埋了，或者就干脆喂了野兽……这里落了一场灰，那些猛兽大约饿极了。”r
程鹏负手迈步，走进了黑暗之中。r
厨房中肉汤飘香，程鹏用力的吞了几下口水，吸了吸鼻子，腹中的馋虫大动。r
一层浓雾遮蔽了所有的视线，便连脚下也看不见，但浓雾中却能见到一团橘红色的光，那里应当就是灶膛了。r
程鹏搬了一个木墩坐下来，身在云雾之中，恍若神仙，悠悠然的开口说道：“人有道德，道是先天的德，德是后天的道，德是随着时间、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但是道却从来不变，亘古不变……老子说要无为，因为不做，便不会错——可我的性子却无为不得，故而只能去做，按照我认为对的去做！”r
白色的云雾在翻滚，云遮雾绕中，程鹏的声音分外飘渺，却声声入耳——进了程鹏自己的耳，也进了李诗雅的耳。r
“不做不错，不错便不会有损于道，道不损，人的心境就是全的，是堂皇的！”r
“老师为何要说这些？”r
李诗雅一歪头，就看见了程鹏的脚，他的鞋子上还沾着一些血。血已经粘稠了，和了灰土，变成了泥，看着有些恶心。r
程鹏长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怕你害怕，也给你讲讲道德。”r
李诗雅道：“诗雅不怕！”r
“傻话。”r
程鹏笑话了李诗雅一句，很认真的说道：“害怕是对生命的敬畏——我也有些怕，但我感觉我应该这么做，不然我的心会不安。我做了，虽然还有些怕，但心却很舒畅，就像是一块块垒散去了……”r
李诗雅递进了一条木柴，灶膛里的火烧的更旺了。r
程鹏道：“以前的时候，我常常听人说什么‘损阴德’，却根本不清楚这个‘阴德’是什么意思，一直到了最近的时候，给你们讲《道德经》，才明白‘阴德’本身便是道，是一个人先天的德……”r
“阴德？”r
“对。”r
李诗雅恍然大悟，道：“老师，我想明白了。”r
程鹏一笑，说道：“蛇肉差不多了吧？我不管你了，我先吃饱了再说！”也许换个人还怕恶心，刚刚将一个人弄得血肉模糊，凄惨无比，这里却还要吃肉，光是看着就想吐了，但程鹏却不是这样的人：r
他会认真的对待每一顿饭，纵然是蹲在厕所的坑边，看着别人拉屎，他也吃得下，而且吃得很香甜。r
程鹏直接将锅端了下来。r
一大锅的蛇肉在里面翻滚着……一条蛇，已经被他吃下了三分之一。r
蛇肉汤很烫，程鹏凉了一阵，才是动口。他拿着筷子，将一块一块，像是小孩儿拳头大小的肉块塞进了嘴里，一口便是一块，锅里的肉，总共也不过就够他吃个三十口的，很快就打饱嗝了。r
李诗雅的粥也已经熬好，正要下锅，程鹏道：“白飞飞那里，还是我去送吧，顺带看看杨玄的伤势！”r
李诗雅道：“恩。”r
程鹏又道：“上午问时飞和对家姐妹的时候，他们冒了下头，就都缩回去了，一日不见出来，显然是不想管这里的事情。等下他们要是问，诗雅你便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问，诗雅你也就不要说了，明白么？”r
程鹏说的他们，便是白飞飞、金鹏，以及坤门诸女。r
上午审问时飞的时候，白飞飞曾在甬道口看了一眼，唐颖也晃了一下身，金鹏也略微停留了一下。r
然后他们今日便不曾在出来。r
他们整整在自己的石室中憋了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