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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香兰含笑(2)


  小兰啐了一口,骂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饭。”陆渐微一犹豫,说道:“小兰,我……我……”手伸到怀边,欲摸项链,又觉犹豫。

  小兰一整容色,忽地拾起那口带穗木剑道:“废话不说,今天我学了几记新招。你瞧仔细了,千万不要转眼。”当下摆出一个式子,左画三圈,右刺一剑,“这一招叫做偷鸡摸狗。”陆渐久未进食,浑身乏力,但为讨好少女,故又强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兰又道,“再瞧这一招‘刺麻雀’。”忽地高高跃起,凌空刺出四剑,飘然落地,说道,“这一剑练得好,一纵之间,能刺一十三剑。”

  陆渐依样跳起,才刺一剑,第二剑尚未刺出便已坠地。他只羞得面红耳赤,偷眼望去,少女扁起红润小嘴,杏眼里大有嘲意。

  小兰轻哼一声,说道:“陆渐,你怎么总是慢腾腾的。走路慢,使剑更慢,我早跟你说过了,这路剑法一定要快,快到斩断流水才好。像你这样,连一根牙签也斩不断呢!”

  陆渐受她一顿数落,唯有点头称是。小兰又道:“这些天你全无长进,再这样下去,怎么陪我练剑?”陆渐心中一急,冲口而出:“我一定用心的!”

  小兰白他一眼,说道:“也好,我再信你一次。”说完又演四招,分别是“蘑菇大树”、“吹风下雨”、“白马翻山”、“马毛鸟羽”,一招快似一招。陆渐忍着饥饿,凝神瞧罢,依样画葫芦一一使来。

  天幸这四招并不太难,是以未曾犯错,小兰也觉满意,笑道:“今天就教这六招,你回家好生练习……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练得怎么样了?”陆渐道:“都练好了。”小兰道:“很好,咱们来拆解拆解。”

  两人摆好架势,对起剑来。小兰出剑如风,一招未绝,二招又出。陆渐被她的快剑逼得手忙脚乱,顷刻间连中三剑。木剑虽不致命,中剑处却很疼痛。又拆数招,小兰一剑刺来,陆渐挥剑去格,“笃”的一声,两剑相交,陆渐忽觉小兰的剑上生出一股黏劲,顿时虎口酥麻,木剑脱手飞出。

  小兰咯咯笑道:“怎么样,你服不服?”陆渐忙道:“心服口服。”小兰听了,绽颜而笑。陆渐见她眼波流动,玉颊生辉,心中也觉十分喜乐。

  “陆渐,”小兰忽有忧色,“五天前你还能挡我五十招,今天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陆渐想了想,说道:“你出剑快了,力气也变强了。”

  小兰呸了一声,说道:“不是我快了强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懒耍滑,没有好好练剑。”陆渐忙摆手道:“不是,我天天都练的。”

  小兰说道:“那就是你练得不勤。从今日起,你必须加倍练习。”陆渐迟疑道:“小……小兰,我要打渔补网,又不能让爷爷看见……”小兰嗔道:“你不想陪我练剑了?”陆渐见她露出刁蛮神色,无可奈何,低头不语。

  忽听一声嘻笑,有人说道:“好奸猾的丫头,小小年纪就会骗人。”小兰应声变色,仗剑喝道:“是谁?”四顾不见有人,但听声音清软,却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为何五天工夫忽就快了强了?”陆渐道:“她练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强了。”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子,你傻得可以,她比你练得勤不假,但却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将家传的‘玉髓功’练到了第二重,内功有成,自然快了强了。她教你练剑,却不传你内功,傻小子,你难道不知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么?”

  她说话之时,小兰持剑飞奔,可那声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游移不定。小兰追踪不得,气恼万分,听到这里,忍不住掉头喝道:“陆渐,捂住耳朵,别听她胡说。”

  “你才是胡说呢!”那女子笑道,“你教这傻小子剑术,不过是让他做你练剑的靶子。你说,你跟他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陆渐听得迷糊,小兰却已跌足喝道:“你胡说,有本事就不要做缩头乌龟!”

  女子轻声冷笑,红影一闪,两人眼前多了一个绿鬟朱颜、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怀抱一只波斯猫,双颊生晕,似笑非笑。

  小兰喝道:“番婆子,你在说话?”夷女笑道:“是呀,怎么着?”

  “吃我一剑。”小兰挽剑便刺。夷女笑道:“刺麻雀么?”话音才起,小兰虎口剧痛,“咔嚓”一声,木剑折为两段。

  她纵身后掠,定睛看去,半截木剑嵌在一棵大树上,不由好生惊愕。她心想自己明明刺的是那夷女,怎么会刺中树干?慌忙掉头,却不见了夷女的影子,只听笑语远远传来:“傻小子,你可要留心,不要被这丫头卖了还帮她数银子。”

  小兰花容惨变,失声叫道:“你……你会妖术?”夷女咯咯娇笑,笑声渐远,不可再闻。

  小兰恨恨一顿足,瞪着陆渐道:“你信她还是信我?”陆渐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信你,我又不认得她。”小兰见他答得爽快,心满意足,破颜笑道:“算你老实。”她想了想,又问,“我明明刺的是那番婆子,怎么会刺在树上呢?你在旁边可瞧见了什么?”

  陆渐道:“你明明是刺树,又哪儿刺人了?”小兰奇道:“你说我出剑之时便是刺树?”陆渐点了点头。

  小兰沉思半晌,始终不得要领,只得道:“番婆子果然会妖术。”说罢,拾起一根树枝,“咱们再来拆招。”忽见陆渐两眼呆滞,心中好生不快。

  原来,陆渐比过一轮剑,肚里越发饥饿。他正当成年,食量本大,此时身子软弱空虚,脑子空白麻木,直待小兰用树枝捅了两下,他才勉力提剑,可是不出三招,就被小兰敲掉木剑,抵住咽喉。

  小兰不喜反怒,将树枝一掷,大声道:“陆渐,你不耐烦陪我练剑么?好呀,我找别人去。”眉眼泛红,掉头便走。陆渐慌道:“小兰,我……我……”情急间脱口而出,“我没吃饭,没……没气力。”

  小兰止步回头,瞪他半晌,忽地扑闪双眼,咯咯笑了起来。陆渐羞得手足无措,气道:“有什么好笑的?”

  小兰喘息已定,才说:“傻哥哥,你别生气,饿了怎么不说?”陆渐道:“我说不比剑,岂不扫了你的兴?”小兰道:“你大可先吃饭再比剑呀。”陆渐咬了咬嘴唇,低头道:“我……我没饭吃……”

  小兰望着陆渐,心中一阵茫然。她生于豪富之家,从来不知食不果腹的滋味,见陆渐神态可怜,芳心一软,叹道:“罢了,你跟我来。”陆渐道:“去哪里?”小兰将那只白鹦鹉招来说道:“你别多问,跟着我就是了。”

  陆渐不敢多问,随她走了里许,出了密林,遥见飞檐耸壁,不觉讶道:“这不是姚家庄吗?”小兰道:“你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陆渐答应。小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记住,与我相会练剑的事绝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说了,我一辈子也不理你。”

  陆渐笑道:“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我对天发誓还不行吗?”小兰微微一笑,绕过一带围墙,消失不见。

  陆渐闲着无事,便坐了下来,想到小兰临走时的笑脸,心中温暖。忽又想起,他认识小兰已有两年。记得还是前年中秋,陆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熟,陆渐独自一人,百无聊赖,顺着海滩漫步。忽见海边有一道人影晃动,定睛看时,却是一名冲龄少女在圆月下迎风舞剑,姿态曼妙,风韵清绝。陆渐瞧得心动,也忍不住拾起一根枯枝,学着她纵跃刺击。

  这么一个舞,一个学,足有半个时辰。少女忽然收剑转身,嗔怪道:“臭小子,你再偷瞧我练剑,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陆渐原本童心偶发,随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见。一时只觉圆月失色,群星暗淡,大海的波涛也似悄然无声。他所能做的,就是凝望那少女,呆呆站着,直到对方的剑身打中他的脑袋。

  那晚之后,陆渐终于知道少女名叫小兰,喜欢练剑,却苦于无人拆招。陆渐听了,自告奋勇陪她练剑。从那以后,小兰的剑法越练越好,和陆渐比剑总是胜出。久而久之,陆渐也并非没有取胜之机,只是就算发觉了小兰的破绽,也不忍将木剑加诸其身。

  这么多则月余,少则数日,两人总要相会一次。初时,总是小兰趁陆大海不在时来寻陆渐,后来她养了一只白鹦鹉,取名“白珍珠”,临会时让鹦鹉来唤陆渐。陆渐也渐渐明白,小兰与自己有许多不同,比如每次出现,她总是华服灿烂,珠玉满身。只不过这妮子口风极紧,从不吐露家世,她既不说,陆渐也不好多问。

  想到这里,陆渐伸手摸出贝壳项链,心头大为忐忑:“小兰见惯了珠宝玉石,这条贝壳项链不值一文,她若见了,会不会取笑我呢?”想着暗暗发愁,几乎忘了饥饿,直待有人踢他后背,方才醒觉过来。转眼一瞧,却是一个小丫头,见他抬头,便将手中的朱漆食盒重重一扔,努嘴道:“喏,给你的!”陆渐一愣,诧道:“小兰呢?”

  “谁是小兰?”小丫环见他衣衫破旧,面露嫌恶,退后两步才说,“这是厨房的朱大婶让我给你的。”

  陆渐莫名其妙,又问:“小兰让朱大婶托你给我的吗?”

  “小兰?”小丫环啐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朱大婶就是朱大婶,不是什么小兰。还有,这儿是姚家庄的墓地,庄外人不许久留,当心胭脂虎把你当成盗墓的小贼,打断你的狗腿。”

  陆渐掉头四顾,果见许多土冢石碑,心头没得生出寒意,忍不住问道:“你是姚家庄的人么?”小丫环道:“是又怎么着?”陆渐心一热,几乎冲口而出:“小兰也是姚家庄的么?”可是话到嘴边,终究忍住,又见小丫环啐了一口,一溜烟跑了。

  陆渐揭开食盒,香气扑鼻而来。细瞧时,鸡鸭鱼肉菜蔬俱全,鸭子涂了蜂蜜,鳗鱼雕成花瓣,做法考究,生平未见。正想动箸,他忽又想起祖父,一时忍住,提盒走向庄前。还未走近,忽见一群闲汉围在门口,陆大海也在其中,只是年老体衰,被众人挡在外面。

  陆渐扯住他衣角,叫了一声。陆大海回头见他,怒道:“干吗?”陆渐笑道:“爷爷,还没坐上席吗?”陆大海怒道:“坐个屁,姓姚的狗眼看人低,不让我进去。”陆渐道:“残羹剩饭也没有?”陆大海道:“筵席还没开,哪儿来的残羹剩饭?”说到这儿,吹起胡须,“你这猴儿,来瞧我的笑话吗?”

  陆渐忍住笑道:“我来接你回家吃饭。”陆大海面露狐疑:“不是说没饭吃吗?”陆渐举起食盒,陆大海两眼发亮,夺过一瞧,垂涎三尺,撕下一块鸭肉,放在嘴里大嚼。几个相识的闲汉回头瞧见,发声喊,围了上来。陆大海慌忙抱住食盒,拔腿便跑,没跑两步,忽被人在脚下一勾,扑地便倒,饭菜尽数打翻。

  陆大海摔得鼻青脸肿,望着一地佳肴,心中之痛更胜脸鼻,不由大吼一声:“贼厮鸟,绊你祖宗。”一骨碌爬起来,正要挥拳,忽地目定口呆,拳头停在了半空。

  陆渐赶上来,只见前方六个青衣庄丁围着一个体态丰满的浓妆妇人。妇人容貌平常,颌下一颗豆大黑痣,三角眼精光乱转,透着一股浓浓的戾气。

  陆大海被她一瞅,浑身发软,弯腰笑道:“管家奶奶,您好!”

  “你倒是骂呀!”妇人笑眯眯地道,“谁是贼厮鸟,谁又是祖宗了?”

  陆大海忙笑道:“贼厮鸟是小人,奶奶是祖宗。”妇人笑道:“我有那么老吗?”陆大海笑道:“奶奶怎么会老,刚才一晃眼,我还当遇上谁家的大闺女呢!”妇人失笑道:“你这老东西,倒会转圜。”

  陆渐认得这妇人是姚家庄的总管,方圆百里内第一号跋扈刁钻的人物。因为她待人狠如老虎,故而人称“胭脂虎”,叫得久了,至于她本身姓名,竟是无人记得。陆渐虽知胭脂虎的厉害,但见祖父一副卑下嘴脸,深感气闷,一拽陆大海,低声说:“爷爷,我们走。”

  “往哪儿走?”胭脂虎微微冷笑,“把那食盒拿过来。”身边的庄丁拾起食盒,胭脂虎接过瞧了,冷冷道:“陆大海,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去年伤了人、坐了牢也不知悔改,今天倒好,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陆大海莫名其妙,挠头道:“奶奶这话,小人听不明白。”

  胭脂虎拿过食盒,指着盖子上一个朱砂小字道:“这个字你认得吗?”陆大海赔笑道:“奶奶这是考较小人了。说到认字,小人只认得自家姓氏,这个字既不像陆,也不像大,更加不是一个海字。您说,小人如何认得?”

  胭脂虎笑道:“老滑头却会装呆,也罢,我指点你一下,这是一个姚字,姚家庄的‘姚’。至于这个食盒,却是我庄里的东西,只不知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陆大海脸色发白,陆渐的脑袋“嗡”的一声,凭空大了几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陆大海笑道:“这食盒的确是小老儿从贵庄偷来的,既然被奶奶发觉了,要打要杀要报官,小老儿全凭处置。”

  陆渐大惊,正要说话,忽被陆大海劈头一掌,打了个趔趄,只听他厉声道:“死猴儿,拽着老子做什么,还不滚回家去?”

  陆渐一呆,忽听胭脂虎冷哼一声,说道:“老家伙跟我装光棍么?把他给我捆起来。”

  几个庄丁一拥而上,陆渐的脑中一片空白,眼见几只手抓到祖父身上,心一急,忘了身在何处,拔出木剑,使一招“蘑菇大树”,身子下蹲,剑往上撩,耳听几声惨哼,庄丁龇牙咧嘴,纷纷缩手。其中一人颇为悍勇,左手缩回,右手狠狠一拳,打向陆渐面门。

  陆渐退后半步,双手握剑,右手大拇指按着剑柄,将木剑拨得微微左偏。那庄丁一拳打来,拳头就似送到剑尖,顿时大叫一声,向后跃出,低头一看,中剑处鲜血长流。

  众庄丁如梦方醒,纷纷散开,将陆渐围在当中。陆大海眼见一祸未平,一祸又生,不觉惊惶失措,连声道:“有话好说……”话没说完,忽听胭脂虎喝道:“且慢。”她分开众人,面上如罩寒霜,厉声道:“小子,这两招剑法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