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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东瀛有女(1)


  众倭人卸货下船,载车向东。陆渐忍不住问:“宁先生,还要跟着他们吗?”宁不空道:“而今日本正处乱世。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我双目已盲,你又没什么本事,若要活命,须得找一位日本最强的诸侯作为依靠。”

  “最强的诸侯?”陆渐怔忡道,“宁先生找到了吗?”宁不空笑了笑:“也许。”

  陆渐心中纳闷,跟随车队进发。沿途寺院众多,法宇千重,梵音缥缈,因为乱世艰辛,世人尽都沉溺于佛法,以求内心解脱。至于倭国民舍,俱为木造,矮檐蓬户,人畜杂居,相形于寺庙,甚为简陋不堪。

  须臾出城,远野山青,淡云舒卷,如美人雪白娇靥上一抹笼烟黛眉。溪水纵横,明秀多石,水上横跨若干唐桥,弯曲无栏,如虹霓喷吐。田中耕作的倭人个个矮小黧黑,衣不遮体,田间道旁,残矛断箭随处可见。

  一行人出了西国,经京都取道向东,途中关卡林立,税赀甚多,盗贼蜂起,屡有苦战。天幸宁不空以火部绝学暗中护持,才得有惊无险。如此早起晚宿,车马倥忽,日子尽管艰难,陆渐识字练功却未搁下,识字多亏宁不空监督,至于练功,陆渐但凡荒废一日,便觉空虚难受。练完朱雀七脉,再练玄武七脉,抵达尾张国界,他已练至三垣帝脉的“紫微”脉。双手越发敏锐,抚摸牛马,便知牛马血流缓急、疲惫与否;碰触树木,便知树内汁液流动、或枯或荣。陆渐被这奇妙的感觉扰得坐卧不安,每次询问宁不空,宁不空总是装聋作哑、默然以对。

  这一日,终至尾张国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规模远不及西国与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练,望见车队,个个大叫狂呼,丢了枪矛奔来。鹈左卫门急命随从围住箱笼,以防众人偷抢。

  一个中年倭汉走上前来,一拍鹈左卫门,哈哈笑道:“你这只水耗子,一走一年,总算回来了,大伙儿还以为你钻来钻去,钻到海里去了呢!”

  鹈左卫门识得来人是织田家的家臣久佐间信盛,连忙问安,又问:“主公呢?”久佐间皱眉道:“那个呆子么,带着鹰打猎去了。”鹈左卫门道:“柴田大人在吗?我将货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库房里,待主公回来发落。”

  “胜家却在。”久佐间眨了眨眼,“有我的份吗?”鹈左卫门笑道:“不敢遗漏大人,除了珠宝金银一份,还有上好的唐绸和茶叶,另有几样绝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间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鹈左卫门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将,鹈左卫门几被拍得趴在地上。

  鹈左卫门在尾张武士中水性最佳,善于航海,更兼通晓华语,故而尾张的贵族家臣纷纷出资,委托他前往中国走私,鹈左卫门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众武士瞧过几样珍物,开了眼界,纷纷散去。鹈左卫门向宁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与主公说了,再请先生入府。”宁不空摇头说:“无功不受禄,我二人的事你也不必告诉令主公,你只需为我们在城中当街处买一间房舍便是。”

  “买房子?”鹈左卫门吃惊道,“买房的钱……”宁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赌,不是输掉了绸缎吗?我估算过了,那些绸缎换的钱,买一间房舍绰绰有余,买房后剩的钱归你,作为牙钱。”

  鹈左卫门愁眉苦脸地应了,交割货物以后,买了一间当街的房屋给了宁、陆二人。宁不空要来笔墨木牌,写上“不空算馆”四字挂在门前。

  城中军民见了都觉稀奇,纷纷前往观瞻。宁不空绝顶聪明,来倭途中留心学说倭语,到清洲时已然粗通,此时才能为倭民们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计者少,但觉宁不空算无不中,一来二去,竟将之奉为神明,为求一卦,纷纷前来缴钱纳米。

  陆渐白天在算馆打杂,入夜识字练功,三垣帝脉与二十八支脉不同,进境缓慢,多有惊险,天幸宁不空护法,方能履险如夷。半月过去,“紫微”脉练完,陆渐体内的空虚奇痒也与日俱增,纵不练功,也会不时发作,非要宁不空注入真气不可。

  宁不空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应,陆渐难受时也不救护,反而以此要挟,逼他多多识字。陆渐每日若不识满足够字数,或是违背他的心意,宁不空便不予真气,无论陆渐如何痛苦,均是听之任之。

  这么经历几次,陆渐对宁不空又恨又怕,宁不空但有所令,无不全力以赴。饶是这样,那诡异内功仍是无法不练,只因痛苦日增,快感也是日深,着实叫人无法割舍。

  转眼过去月余。这一日,鹈左卫门带来一个少年,见了陆渐,垂头丧气地说:“这是我儿子仓兵卫,船上输给你的。”

  陆渐早将此事忘到爪哇国去了,不想鹈左卫门事隔多日,忽又提起,心中好不惊讶,忽听宁不空道:“陆渐,你将所立的赌约给他,算是两清。”陆渐找出所立契约,已是皱巴巴一团。鹈左卫门接过契约,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渐奇道:“宁先生,人是你要来的?”宁不空点头道:“从今日起,你别有要事,馆中的杂务都交给这少年打理。”陆渐只觉怒气上涌,大声道:“你这不是拆散他们父子吗?”

  宁不空忽地掉头,森然道:“你说什么?”他双目被毒血所伤,眼球萎缩,深陷颧下,有如两口深井,黑洞洞的十分骇人。

  陆渐心头打了个突,不敢再言,再见那少年身形瘦小,两眼盯着自己,充满了恶毒恨意。

  陆渐想他父子离散,心生怜悯,他这些日子也学了几句倭语,便问:“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咬牙道:“仓兵卫。”说到这里,他脖子一扬,叽里咕噜迸出一串话来,瘦削的小脸挣得通红。陆渐忙问:“宁先生,他说什么?”

  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他说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将来要杀了你,追随织田国主。”皱了皱眉,又冷笑道,“陆渐,这小畜生绝非善类,你别把他当人便是。”

  陆渐不忿道:“你又瞧不见,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坏?他被你逼得离开父母,说几句气话也是应该的。”宁不空冷冷道:“我眼睛看不见,心却瞧得见,你不听我话,必吃大亏。”当下以倭语喝令仓兵卫打扫挑水,烧火砍柴。说也奇怪,仓兵卫对陆渐凶狠,对宁不空却畏畏缩缩,无有不从。陆渐瞧得惊讶,见仓兵卫拿着扫帚,便欲相助,忽听宁不空喝道:“少管闲事,跟我进来!”

  陆渐不敢违拗,随他入房,见宁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摆了两把新制的算盘。宁不空道:“今天我教你珠算,你用心看好了。”陆渐瞧宁不空用过这珠盘,便道:“我学它做什么?我又不做账房。”宁不空冷笑道:“你随我宁不空,若不懂算,岂不叫人笑话?”当下口说手比,传授算法口诀。陆渐依法施为,但觉那算珠像生在指头上似的,拨打起来十分如意。

  两人一教一学,时光飞快,到了晚间方才停下。二人出门,忽见仓兵卫手持斧头,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宁不空听到鼾声,面色一沉,提了干柴,不问青红皂白,将仓兵卫毒打一顿。仓兵卫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宁不空抽打已毕,甩手去了,陆渐上前安慰,那知仓兵卫目光凶狠,冲着他大叫大喊。

  陆渐念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一纸赌约沦为奴隶,想着心中有愧,不但不生气,反而更添怜悯,只恨言语不通,无以表达心中愧意,当下找到宁不空学说倭话。宁不空问明缘由,冷笑道:“你对这小畜生好,还不如将心思花在狗身上。”话虽如此,仍是传他倭语。

  如此一来,陆渐一日之中,练功识字之外,更添上学珠算、学倭语。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极高,精进神速,十指间若有神助。宁不空却不以为怪,陆渐算完一题,他又不动声色,再给一题。

  又过几日,宁不空开始与陆渐比算,陆渐的算法虽不如他简便,却因手快,拙能胜巧,竟也不落下风。

  这一晚,两人比算,陆渐侥幸胜出。欢喜间,宁不空冷不丁道:“你的‘天市’脉练完了吗?”天市脉是三垣帝脉的最后一脉,陆渐沉溺珠算,忘了练功进度,听他一说,醒悟道,“对呀,昨日刚刚练完。”

  宁不空道:“这就是了,这算盘也没白打。”陆渐奇怪道:“练内功和打算盘有什么关系?”宁不空冷冷道:“干系可大了,你内功精进越快,双手便越灵巧,双手越灵巧,算盘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盘打得越快,你这双手便越灵巧,而你练的内功,也就精进越快。所以说,打算盘为练你的双手,练你双手是为了你内功速成。不然凭你初学珠算,如何能胜过我宁不空?”说到这里,他干笑两声,阴声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终于练成了《黑天书》。”

  陆渐怔忡道:“《黑天书》是什么?”

  “《黑天书》便是你所练的内功。”宁不空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宁不空的劫奴。”

  “黑天书,劫奴?”陆渐越听越是糊涂,“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宁不空自从离开中国,难得心中畅快,这时忍不住呵呵大笑:“《黑天书》是一部武经。但凡修炼者,须得有人以本身真气相助,方可练成。可一旦练成,予气者便是劫主,修炼者则为劫奴,若无劫主真气,劫奴便无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说:“你知道什么是‘黑天劫’吗?那便是你每次修炼之时,奇痒空虚、痛不欲生的那种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就要对我言听计从!”

  陆渐听得发呆,恍惚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圈套,不由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干吗要听你的?”宁不空脸一沉,冷冷道:“你不听我的,我就不给你真气。”陆渐心口仿佛挨了一拳,舌头发僵发冷,眼泪也快流了出来。

  只听宁不空冷冷道:“从今以后,你就算是死也要跟在我身边。只因‘黑天劫’之苦,这世间唯有我的真气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内力再强,修为再高,对你也不管用;这就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一律:无主无奴。意即是,若无劫主,便无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无疑。”

  陆渐脑中嗡嗡作响,似有千百蚊虫扑翅噬咬,禁不住捧头大叫:“不对,不对,你骗人,你骗人……”宁不空淡淡地说:“我骗你做什么?从今以后,你就是宁某的影子,无论如何也休想与我分开。”

  陆渐浑身发冷,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时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十分苍白无力。

  “想通了?”宁不空的声音冷冰冰传来,“‘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无宁某的真气,你便是死,也要经历人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陆渐怒气上涌,大声叫道:“那我宁可死了。”宁不空诡秘一笑,徐徐道:“你一死容易,晴小姐呢?你忍心与她天人永隔吗?”

  刹那间,陆渐的心头浮现出姚晴的面庞,每天对她的思念,就如《黑天书》一样,既给他无穷的快乐,也给他难忍的痛苦。陆渐呆了许久,死念顿消,伏在床头流下泪来。宁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劝慰,也不斥责。

  陆渐哭过,暗暗立誓,再也不练《黑天书》。可那奇功一旦上身,就如中了魔咒,若是不练,发作更频,反而持续修炼。“黑天劫”来得缓慢许多,十天半月方才发作,只是发作时更加猛烈。

  陆渐明白此理,满腔雄心化为乌有,于是听天由命,默认了这劫奴的身份。宁不空见他屈服,待他也温和了不少。他见陆渐珠算娴熟,就让他为城中的豪门富户经理账目,收取若干佣金。

  此时珠算虽已流入日本,然而方兴未艾,粗通者极少,精通者绝无,后世所谓的东洋“和算”更未开创。加之诸侯割据,尾张东陆小国,更无一人见过这神妙算具。陆渐理过几家账目,名声大噪,但他心有怨气,全数发泄在算盘上面,不足十日,便打坏了三张算盘。宁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转而请高手匠人铸了一副黄铜算盘。铜算盘一旦拨打太快,铜珠摩擦铜杆,就会滚烫如火,陆渐被灼伤了几次,渐渐老实了许多。

  这一日,陆渐在房中算账,忽听庭中嗬嗬有声,推门一瞧,仓兵卫手持竹枪,练得满头大汗。仓兵卫看见他,眼里凶光一闪,忽然挺起竹枪,向他面门戳来。陆渐不防他突下毒手,下意识伸手,一把握住竹枪,双方同时用力,“咔嚓”一声,竹枪被拧成两截。

  仓兵卫惊骇不胜,他本当这次偷袭,陆渐不死即伤,还没醒过神来,眼前竹影一闪,脸上狠狠挨了一下,抽得他半脸麻木,嘴里腥咸,死死盯着陆渐,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陆渐丢下竹枪,望着双手发怔,忽见仓兵卫的左脸发面似的肿了起来,心生歉疚,说道:“仓兵卫,对不起,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这手不听使唤。”这事荒诞不经,仓兵卫压根儿不信,冲着陆渐破口大骂。陆渐已能听懂不少倭语,听他骂得恶毒,心中微微动气:“都是这双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不想念头才生,双手连连挥出,噼里啪啦,连抽了仓兵卫四个耳光。陆渐收敛不住,连声急喝:“停下,停下……”仓兵卫被打得风车乱转,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耳听陆渐叫唤,根本不敢回头。

  陆渐瞧着双手,心中十分纳闷,忽闻饭香扑鼻,才知饭已煮好,但因打跑了仓兵卫,只好自己盛了饭菜给宁不空送去。

  是日,算馆冷清,两人用饭已毕,忽见风骤云浓,雷霆大作,倾盆大雨刷刷而落。宁不空说道:“今日雨大,料是没人来了,你关上门,回房去吧!”陆渐正要关门,忽听如练大雨中脚步声响,两道人影快步赶来。

  两人均撑描花纸伞,当头一位青年男子,细长眉毛,丹凤眼飘逸有神,体格高过寻常倭人,他穿一身短衣,腰间挂着青瓷水壶。另一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个子瘦小,俊俏白皙,双颊至颈光洁如瓷,衣着却很拘谨,裤脚溅湿也不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