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气不同啊,我是积极的,鼓励的,你是消极地,打击的。那个唐顺生肯定更喜欢我写的评语。当然,我不会写得这么简单抽象让人摸不着头脑,会比较具体：比如结构松散,我会告诉他哪个部分松散；比如论据不足,我也会指出是哪个论点的论据不足。这样对学生的下次写作才有更明确的指导意义,对吧？”r
彩虹将怀里的一大叠考卷往他身上一放,嬉皮笑脸地说：“要写这么多这么具体啊,季老师,那多累啊,还是你来改吧。”r
说罢就向门外走。r
“等等,你去哪儿？”季篁问。r
“我得去看看崔老师。”彩虹说。r
“楼上的那位？”r
“对,崔东璧。 听说今年考博的理论课是他出题,我去摸摸底。老头也是搞解构主义的,还搞点拉康,整日里神经兮兮。”说罢觉得有影射季篁之嫌,又干干地笑了一声。r
这个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的教授并不少,个个强悍,互不买账。季篁点点头表示认识,不禁皱起了眉：“不会吧,你也怕专业课？”r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何况我有考试恐惧症,经常发挥失灵的。”r
季篁无奈地看了看她,叹了口气。r
崔东璧的办公室在五楼。此公年轻时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曾是学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惜爱子十七岁时死于车祸,听说事发现场惨不忍睹,崔东璧大受刺激、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妻子也跟他离婚了。他从此成了系里唯一的“坐班教授”,无论有课没课,每天必来办公室。上课只念自己的教案,不和任何学生说话,学生问问题也从不回答,总是五个字：“自己看书去。”考试出题巨难巨偏,及格率特低。学生意见挺大,系里却不敢得罪他。他著述颇多,各项基金都指望他撑台面,谁也不敢说什么。r
总之,一位神人。r
彩虹上本科的时候没有选过崔东璧的课,研究生时更是避开了,这次听说他出题立即慌了神。像这样的专家,想考倒一个学生很容易,崔东璧如此古怪,真的不及格也没有情面可讲。彩虹觉得一定要探口风,就算套不出范围也得混个脸熟,希望他手下留情。r
不知为什么五楼的走廊特别长,光线特别暗,崔东璧的办公室在楼的尽头。偏偏头顶的灯坏了,彩虹越走越黑,只觉阴森森地不见五指。r
摸到门,礼貌地敲了敲,里面有个声音问：“找谁？”r
彩虹大声说：“请问是崔老师吗？”r
门猛地开了,涌出一股奇怪的气味。r
彩虹吓了一跳,因为里面也没有开灯,黑黢黢的,依稀辨得出是点了几柱香。r
崔东璧双眸深陷、眼窝发暗地站在门边,如同一道阴魂。r
“我,我是何彩虹,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彩虹结结巴巴地说。r
“你是关烨的学生？”r
“对的。”r
大神居然认识她,居然理睬她,彩虹不由得一阵高兴。r
“有事吗？”他问。r
“我……我报了今年的博士考试,关于理论课……有些问题想请教……”r
“咣!”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门突然关了。幸好彩虹退得快,不然脑门一定会被门板砸到。r
她在心底嚎叫：崔老师,您不可以这样冷酷无情呀!!!r
一脸青一脸白地逃回来,季篁正在改卷子。r
“怎么样？探听到什么虚实没有？”他问。r
彩虹心有余悸：“唉,人人都说崔东璧神经,我偏不信,偏要去碰壁,真是傻瓜!”r
季篁笑了笑,没说话。r
彩虹越想越气：“你说,他不会就此记住了我？我不求知道考试范围了,只求他不要凭印象给我个不及格就好。”说罢在办公室里不安地踱来踱去。r
“别想那么多,崔老师是个讲道理的人,这从他的学问上看得出。如果你的答卷优秀,他绝不会给你不及格。——这是教师最起码的道德。崔老的脾气可能有点怪,但绝不会任性,学校也不会允许他这样胡来。”r
“这是你说的哟,”彩虹瞪了瞪眼,“万一他发神经判我不及格我可跟他拼了。要知道坏人饭碗如杀人父母……”r
“紧张点也好,认真复习总不是坏事。 你的强项是文本分析,弱项是理论思辨。老崔很可能会出纯理论的题目。”r
彩虹一听就急了：“完了完了,就怕这个!你现在才说,离考试都不到半个月了。”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书架上抽出本德里达的《文字学》猛翻了起来。r
季篁一把夺过去：“这个时候才开始看,有点来不及吧？”r
“季老师,要不……您辅导辅导我？”r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r
季篁拿起听筒应了几声,放下电话对彩虹说：“书记找我有事,我去去就回。”r
回来时脸色凝重,将门轻轻一掩,低声说：“彩虹,恐怕咱们不能分享这间办公室了。”r
彩虹讶道：“出什么事了？”r
“没大事,系里最近……可能要进两个新人吧,因此不方便共用办公室,说是不能开这个口子。书记说,新来的助教统一不分配办公室,中午实在需要休息可以去活动室。”r
他的话显得很斟酌,显然书记还说了别的,他不方便说出来。r
“共享办公室就是书记批的,名正言顺。什么进新人啊？”彩虹扭头要去理论,“不行,我得去问个清楚。”r
季篁一把拉住她：“别去。”r
“我刚来才不到半年,我得罪谁了？”彩虹一屁股坐下来,坐了一秒钟,又忍不住冲出去,真奔书记陈锐锋的办公室。r
似乎料到她会来,门是开的。陈锐锋指着面前的沙发说：“是小何啊,请坐。”r
“陈书记,季篁说我不可以分享他的办公室。关于这件事我要申明一下,我从未自作主张,这是系里的决定,钥匙是赵铁诚老师让我拿的。”r
默然片刻,陈锐锋说：“小何,你和小季都是新来的教师。男女有别,共享一间办公室会传出闲话,这对你和小季的声誉都不好。”r
“谁？谁说什么闲话了？”r
“有人反映季老师利用指导教师的职权,逼迫你和他建立同事以外的关系。”r
“谁反映的？”彩虹愤怒了,“季老师从没逼我干过任何事,谁在造谣？是谁？”r
陈锐锋看着她,觉得很有趣,过了半天才说：“这么说,你和小季……确有同事以外的关系？”r
“有,”彩虹坦白交待,“季篁是我的男朋友。”r
陈锐锋慢慢喝了一口茶,说：“小何,你是本系优秀毕业生,季老师是我去北京花了好大力气抢来的人才,我对你们都抱着很高的期望。年轻人怎么相处我不管,只希望你们能善始善终,不要闹出花边新闻,更不要捅出什么漏子。不然的话,就算系里想保你们也没办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吧？”r
彩虹的脊背硬了硬,说：“我明白。”r
“你还是不要和小季共一间办公室了,避嫌吧。再说你们已经是同事了,差不多天天见面,谈恋爱还非要共一间办公室吗”r
“我……”彩虹张了张嘴,觉得辩解无力,只好说,“那好吧。”r
站起来,正要离开,陈锐锋终于补充了一句：“小何,你和小季的事……要和你母亲好好勾通。”r
明白了。r
从小学开始李明珠就好给彩虹的老师打电话,问动向、问成绩、反映情况,她坚定地认为要管好孩子一定要团结好管孩子的老师。大学四年明珠跟彩虹的辅导员混得厮熟,研究生期间逢年过节都要给关烨送点心和礼物。母亲对自己如此了如指掌,彩虹无处可逃,只好做个好学生。r
硕士毕业总算工作了,彩虹心想,这下明珠可找不到管她的老师了吧？得,人家不找老师了,找上书记了。r
无奈啊无奈!彩虹深吸一口气,脚底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