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去办公室填了几张表,回来改了一个小时的作业,彩虹正想去茶房泡杯茶,冷不妨被师姐杨采文逮了一个正着。r
采文高她五届,博士毕业分到本市另一所大学教书,目前正在为副教授奋斗。r
因为隔了好几届,交情谈不上厚。不过同为关烨的弟子,逢年过节师生聚会总能打照面,加上一起出席过几次学术会议,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彩虹毕业的时候,因怕留不了校,也去采文所在的大学活动过。采文帮着出过好些主意。承她的情,彩虹每次见到她都会热情地扑过去打招呼。短短地寒喧几句,问了近况,采文就发起了牢骚：“压力好大,要发表N多论文。你看你看,我的头发还剩下几根了？”r
彩虹禁不住笑了,那一把青丝,真不够一握了。r
采文于是说：“彩虹,今天有个会,我要念篇论文,你来听一下吧,最多半小时。”r
彩虹看了看表,时间允许,便嘻嘻一笑：“师姐招唤,当然是要捧场。”r
“不是捧场,只怕是厮杀。”采文悄悄地说,“怕人嫌我学术不够活跃,我拿了篇以前的作业去充数,倘若有人踩我,你替我挡着点儿。”r
彩虹讶然：“是关于什么的？”r
“古代小说。”r
“咦,你不是搞现代文学的吗？”r
“我是搞小说的啦,扯扯古代,扯扯现代,搞点纵向研究行不行啊？”r
“行,行,怎么都行。”r
“要不是知道你古文好我也不叫你啦,沈老师说她特喜欢你。”采文满口是蜜。r
“您千万别夸我,再夸我不敢进门了。”r
当下进会议室找了座儿,不巧就看见坐在另一排的季篁,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看着窗外,若有所思。r
还真来着了,彩虹心里想,禁不住面红心跳。r
会上的论文都很枯燥。有很多是讲诗歌,有不少又是考据。有的题目大得没谱,什么“东南地区诗歌风气之演变”之类,彩虹听得差点打起了呵欠。她以为杨采文的论文会有些意思,哪知也是东扯西拉,powerpoint上搞一大堆图片,看得人眼花缭乱,大有临时凑数之嫌。果不其然,刚一读完就被一位姓孙的学长攻击了：“杨老师,我想指出这篇论文在引据中的两个错误,都发生在书名上：《五杂俎》的俎是人且俎,不是组织的组；还有,是《庚巳编》,不是《庚己编》。”r
——这就是传说中的硬伤,研究人员最不应当犯的错误。r
杨采文的脸沉了沉,有点紧张。不过在这种时候,再怎么紧张也得站稳立场：“我核对过引证,的确无误。孙老师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吗？”r
“这是古代文学常识。杨老师若是不信,可以查《辞源》。”r
嘿嘿,彩虹心里讲,孙老兄你有话慢慢说,批评可以,不要带侮辱性字眼嘛。r
见杨采文面有难色,那人更是纠住不放：“就算杨老师没查过《辞源》,没检查书名,也该知道《酉阳杂俎》的俎是怎么写的。”r
杨采文沮丧地咬了咬嘴唇。r
彩虹举手：“我能替杨老师补充一下吗？”r
“当然可以。”r
彩虹道：“《辞源》不可以全信,上面有不少错误。”r
“你是说,” 孙学长冷笑,“我们不能相信权威字典？”r
“绞丝旁的‘组’也是有可能的。组是丝带的意思,可以有各种颜色,所以古时‘华美’亦称‘组美’。《五杂组》可以解释为五种颜色的丝带,也未常不可。”r
“你有证据吗？”r
“你说的是《酉阳杂俎》,可也有《三才杂组》和《刘子杂组》呀。后面两本书,都是组织的组。”r
“胡士莹和孙楷第的书里都写着《五杂俎》,而不是组织的组,难道专家学者也错了？”r
“《明史》里就写《五杂组》,难道《明史》也错了？”r
“可是——” 那人一下子没词儿了。r
“究竟是哪个组字,我觉得要看作者的本意,这要查作者自己写的序才能确定。”彩虹淡笑,“孙老师你以为如何呢？”r
“好吧,暂时放开《五杂俎》不论,”孙老师的脸僵硬了一下,语气有所收敛,“把《庚巳编》说成是《庚己编》不大妥当吧？目前为止我看到的简繁体文献题目都是《庚巳编》。”r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彩虹溜一眼参加会议的老师,除了季篁以外没有重要人物,索性将心一横,坚持到底：“那也不一定呀,孙老师。你知道明代刻工很马虎的,为了省事,很多书里的己、已、巳不分,全都刻成‘巳’字,用小刀在木头上挖个小坑就可以了。不信你看冯梦龙的《情史》刻本,这三个字就不分。所以看上去是《庚巳编》,有可能是指《庚己编》,当时的人根据上下文能懂。到了需要繁简转换的时代就出了问题,全把它当巳字处理了。”r
孙学长表示不敢苟同：“这话说不通。清代的刻本——尤其是官刻本——这三个字已经分清楚了。刚才你提到了《明史》,明史上就写着《庚巳编》,明史总不会错吧？何况别人还写了个续集叫《续巳编》。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该叫《续己编》才对。”r
彩虹给他的话噎了一下,心里骂自己,有事没事提《明史》干啥？r
“它有可能就叫《续己编》啊。”彩虹抬扛了,“只不过为了省事刻成了巳字。”r
“其实,”杨采文忽然插口,提出更新的证据,“从《庚己编》的编年情况来看,它写的是庚午年至己卯年之间的事情,叫《庚己编》更合理。”r
孙学长不以为然：“这只是考证者依据书中大事推论出来的年代,作者并没有专门解释,并没有说这本书的起名与成书年限有关。何况,已卯之后再两年就是辛巳年,也可以叫《庚巳编》嘛。”r
“就算是这样,以天干来算,它也应当叫《庚辛编》,怎么会叫《庚巳编》呢？”杨采文说。r
像往常一样,如果没有什么一锤定音的证据,这种争论可以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搞古代文学的人,为一个论点争几百年、写几百本书的大有人在。主持人又开始和稀泥,说休会时间到了,请大家到后厅喝茶。r
这才是彩虹最喜欢的节目。她倒了杯绿茶,拿了块小蛋糕,正东张西望寻找熟人,杨采文越过众人向她奔来：“亲爱的,谢谢你今天你救我!”r
彩虹微笑：“幸好我修了那门‘古籍版本学’,想不到这时派上用场。话说,你究竟用的是哪里的文献呀？”r
采文跺脚：“窘死了,写这篇论文时我在香港访学,用的是台湾文献。我又不是考据专家,哪知道书名和大陆版本不一样？”r
“谁知道呢,有空咱们好好地研究一下,看看究竟是哪个字。” 彩虹小声说,“今天算是把那个人糊弄下去了,孤证不立,咱们说的也不一定对啊。”r
说罢目光一转,见季篁站在不远处和一位男老师交谈。他的眼光飘过来,在她脸上微微地一定。他还是不笑,不过目光中带着一丝暖意。r
彩虹向他点头致意。r
“那个季篁,你认识啊。”杨采文说。r
彩虹愣了愣：“他和我一个系,当然认识啦。”r
“他可是S大文学院的牛人哟,有名的面瘫男,学问牛,导师牛,脾气更牛。当年校长的女儿上杆子地追他,他连个笑脸都不给。若不是得罪了校长他肯定提前留校了,才不会来咱们这里呢。”r
“嗬,这样的啊。看不出他还是个香饽饽呢。可是,”彩虹暗暗惊讶,又故作平常,“他为什么不爱笑呢？”r
“此君童年凄惨,”杨采文压低嗓门,“听说父亲早死,导致家境很差。”r
彩虹瞪了她一眼：“咦,奇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认识他啊？”r
采文摇头：“我们系有位老师本科时和他一个寝室。那老师吧,家里有点小钱。对乡下人呢不怎么看得起。他经常邀一群哥儿们去季篁打工的餐馆吃饭,点名要打折,还要他亲自倒酒。这季篁还真地不卑不亢、不露声色。不仅出来倒酒,还问他们吃得满意不满意。——听说他毕业时,抢他的学校打破头了,最后是看在关烨的面子来的这里。年纪轻轻地已经出了一本专著,业界风评极好。你看着吧,他的副教授转眼就批下来。”r
紧接着,杨采文嗷嗷地叫了几声：“可是我的副教授何时能下来呢……天啊,这职称也太难搞了。”r
彩虹一听更郁闷了,心想,你好歹还有个盼头,我呢,连博士学位还没拿到呢。r
闲聊几句,见采文离开,季篁走过来：“早。”r
“早。季老师对古代文学也感兴趣？”彩虹说。r
“嗯。我喜欢学术会议,可以了解最新动向。”顿了顿,他说,“刚才你是替朋友打擂台的吧？”r
“你怎么知道？” 彩虹说,“学术擂台,你以为好打么？”r
“我是想说,何老师技惊四座,我对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r
彩虹笑了。r
“如果你愿意精益求精的话,我想赞助一个证据。”r
“哦？”r
“《五杂组》的‘组’,的确是组织的组。那本书的序上有解释。”r
彩虹一怔：“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r
“这里坐着几位老前辈,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我怕人家说,一群人争了大半天,连个序都没正经查过。做学问的态度有待提高……”r
“嗳,你这是挖苦我吧？”r
“不敢。” 他看着她,目中含笑,“这是你的秀,应当是你闪光。有什么问题私下里提一下就可以了。”r
彩虹看着他,感动得半天不能说话。r
“哎,季篁——”他们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穿着宝蓝色T恤的矮胖子,双耳肥大,面色红润,“这位就是刚才的‘庚已编’老师吗？”r
“是何老师,何彩虹。”季篁说,“介绍一下,这位是E大文学院的冯剑东教授,叙事学专家。”r
大家握了手。r
冯剑东道：“何彩虹——这名字很熟啊。嗯,想起来了,去年你在学报上发过两篇论文,讲民国女作家的,对不对？后来被人大资料全文引用过？”r
彩虹点头。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F大是什么地方,何彩虹有何后台？若不是凭着那两篇吐血改了几十稿的论文,她何以能够击败群雄得以留校？r
“季篁很喜欢你的论文啊,有次开会还特意跟我提过呢。”冯剑东继续说。r
“是吗？”彩虹保持微笑,“什么时候提过？”r
“去年吧。那时你应当还没毕业,对吗？季篁？”r
原来……如此。r
“咳咳,”季篁举了举自已的杯子,转移目标,“两位不介意地话,我去加点水。对了,何老师,监考的时间是不是快到了？”r
彩虹一溜烟地跟着季篁走到门外,慢慢向教学楼走去。r
“那位冯教授,你们很熟吗？”她问。r
“对,他是我师兄的学生。你知道,我的导师带的学生不多,我师兄比关烨还大好多岁呢。”他说。r
“季篁……”彩虹鼓起勇气问道,“你……真的喜欢那篇论文？”r
“对,很喜欢。”r
“是哪篇？我一共写了两篇。”r
“两篇都喜欢。”r
“在……认识我之前？”她追问。r
“不可以吗？” 他说,“君子以文会友。”r
“那你为什么说我写的东西是垃圾？”r
“好吧,告诉我,那两篇论文你改了多少遍？”r
“几十遍吧……”r
“这篇呢？”r
“这不是等着你帮我改吗？”r
“多改几遍就变成好论文了。对不对？”r
“季篁,我觉得你这人特诡异。”r
“为什么？”r
“你要是特仰慕我就明说呗,我又不是不能接受你的赞美。”r
“……”季篁闭嘴。r
教室到了。r
彩虹殷勤地干起了助教的活儿,排座位、发试卷、一排一排地检查学生是否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考试宣布开始,阶梯教室顿时传来沙沙的运笔声。r
她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来,顺手看了看试卷。季篁的考题不多,只有三道,却非常不好答。相信任何一个学生一时半会儿都找不到现成的答案。r
这正是彩虹所喜欢的考法,给改卷子的人留下了很大的余地。她知道所有的学生都会绞尽脑汁把试卷写得满满的,可究竟答出了多少,谁也没把握。换句话说,难的试题会让学生们感觉考得很差,因此对分数的期待就低,给他一个正常甚至低一点的分数都不会怨你。r
可是,季篁哥哥,你就不怕学生的评语么。r
她喝了一口水,眯起眼睛打量坐在讲台前的季篁。他并没有认真地监考,而是在读手里的一本书。有时会瞄一眼学生,不过大家不怎么敢作弊,因为彩虹就站在最后一排。r
快结束的时候,季篁走到彩虹面前,递给她一张纸：“何老师,你坐着也没事干,不如我给你出一道题吧。”r
“……”彩虹瞪圆了眼睛,心想,季兄弟,你搞什么鬼啊。r
季篁严肃地说：“就一道题,不难,多项选择。”r
“哦？”r
他走了,继续到前排监考。r
彩虹打开试卷,上面真的只有一道题,手写的。r
“何彩虹,你喜欢季篁不？uff08请在正确的答案下打勾uff09”r
“A 喜欢；B 喜欢。”r
彩虹写下答案,铃声响了。r
她坐在后面,看着季篁收卷子。一个一个地收,一直收到她的面前。r
“何老师,交卷吧。”r
“给。”她很大方地将试卷递给他。r
阅毕,季篁默然而笑。r
“哇,季老师,你笑了。”彩虹支颐,眨眨眼,作花仙子状。r
何止是笑,季篁的样子有点窘,有点不好意思。r
“嗯,答得不错……其实……一个勾就够了。” 然后,他拍了拍她的脑勺,说：“走,去餐厅,我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