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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这是陈老师的教室,她儿子病了,我替她代一节课。教室肯定没错,她已经在这里教了一个月了。”r

“陈老师?哪位陈老师?”r

“陈静芬老师。”r

“情况是这样:我这门课因为注册的学生太多,我向教务处申请换一个大一点的教室,上周他们告诉我,我的教室是6-403。这六号楼不会有两个403号吧?”r

“教务处?这帮行政人员都是吃干饭的吗?”彩虹抱胸而笑,“那么,显然是他们安排错了。季老师,你自己想办法吧。”r

“我有一百个学生,你只有十几个学生。我觉得想办法的人应当是你。”r

“季老师,有个词叫绅士风度。”r

“何老师,你精通女权主义,应当知道‘绅士’这个词早已经被批判了。”r

尽管两人的声音都很低,尽管他们的表情还算客气,剑拔虏张的气氛还是被学生们嗅了出来。讲台下一阵小小的骚动。r

何彩虹只得继续向学生们微笑,然后,压低嗓门,附耳过去:“季老师,我们都是新来的。在一百多个学生面前争吵,对你我的形象很是不利。我不妨把话撂在这里……”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这是我的教室,我现在就开始上课。你要来抢,可以!那要越过我的尸体!我想季老师你的本意并不是要让人民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盾吧?”r

若论平时,彩虹也没胆子这么说话。可是,兔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林彪的话正空山回响在她耳边。直到此时彩虹才找到了老师的感觉,找到了power。她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唇际被藏在内心的挑衅骚扰得微微发颤。r

这一仗,她断然不能输!尤其在学生面前。这群孩子,口耳相传,流言满天飞,过不了几天,全中文系的学生都会知道她是好欺负的,以后要请假的来找她,要加分的来找她,不及格的来找她,她会麻烦不断。所以,彩虹一定要在学生面前树立起自己是个坚持原则的形象。r

她甚至想,如果这个人再不走,不得以,她会给他一拳,将他打趴在地。r

沉默了几秒,季篁慢慢转身,对台下说:“同学们,今天空气很好、阳光不错,我知道楼下的花园有个很大的草坪……”r

课讲得很顺利。太顺利了。没人举手,没人提问。十六个学生,三分之一的人在偷偷看小说,三分之一的人在写作业,剩下的三分之一倒是盯着老师的脸,不过目光却很迷茫,似乎在做白日梦。其间她点了一个男生回答问题,男生一面懒洋洋地答非所问,手指一面还打着短信。彩虹有种挫败感。虽然知道第一次讲课大多如此,她还是很郁闷。她后悔以前没上这门课,后悔到同情起那位给她六十分的老师来。人家的愤怒是有理由的,至少她现在就想给这群人全部零分!r

下课铃响时,她已累得虚脱了。下楼的时候又接到陈静芬的电话。r

“小何,怎么样?课讲得怎么样?”r

“……还行。”r

“第一次,是不是有点紧张?”r

“啊……嗯。”r

“别担心,我第一回讲课也出了好多糗。谢谢你帮我!”r

“对了陈老师,刚才有人跟我争这个教室。我想,您可能需要向教务处反映一下。”r

“哦——”那边一阵迟疑,“是谁跟你争教室?”r

“季篁。”r

她将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r

“糟了,小何,”陈静芬说,“我想这是我的错。”r

“您的错?”r

“我的教室本来是407,因为九月份秋老虎天气太热,偏那教室的电风扇坏掉了。我侦察了一下,发现403一直空着,就换到了403,没跟教务处说。”r

“啊?”彩虹傻眼了。r

“没关系没关系,小季我认识,明天碰到他跟他解释一下。大家都是同事嘛,不会在意这种事的。”r

“那……嗯……好的。”r

彩虹没精打彩地下楼,头一直耷拉着。下课时,她故意慢慢收拾东西,以为会有学生上来问问题。以前她经常这样跟老师套近乎。若是老先生的课,她还帮人家提包拿茶杯呢。可是,铃声一响,学生们拾起书包就走,溜得比放风还快。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擦黑板,又孤零零地关灯,好像这里不是教室,而是停尸房。r

楼下的桂花全开了。校园里飘着一股沁人的香味。彩虹背上书包,不由自主地向花园走去。那个季篁也是初来乍到的老师吧,除了有个博士学位,情况和自己差不多。但他的样子却很老练。听教授们说,最牛逼的老师才会在最后一秒到达教室,这叫拽味。奶奶的,彩虹在心里骂,季篁你是个什么东西。没你今天一顿搅和,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堂课也不至于如此惨败,我纯洁向上的心灵,也不会蒙受如此创伤。r

彩虹在用自己的无意识痛快地鞭打着季篁,越过一排桂花树,她又看见了他。原来他的课也讲完了,他还没有走,好几个学生围着他。r

她停下来,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等着。r

“……老师,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什么是复调小说。您是指几种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或者声音在同一部小说里出现吗?”r

“嗯。我是指作者对这些声音不抱批评的态度。他并不是想将不同的声音编辑起来形成一种统一的声音,作为自己意识的传声筒,而是让这些声音自然地显现。”r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关于狂欢的理论……”r

“别着急,这一点我下节课会仔细解释。”r

“老师,巴赫金和托罗多夫……”r

彩虹抱着胳膊静静地等了三十分钟,那几个学生才陆续走光。季篁折过身来也要走,看见她,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r

“何老师,你有什么问题吗?”r

彩虹瞪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没问题。你正在讲俄国形式主义?”r

“对。”r

“这么说,你的‘新批评’讲了足足一个月?这门课全是你一个人上吗?”r

彩虹在心里计算,这门课通常会从“新批评”讲起,接下来就是“俄国形式主义”。照这位老兄一个流派一个月的速度,这是一学年的课。这样的理论课在每个大学的文学院都是重磅炸弹,备课难、萌点少、不容易取悦学生,一般由最有经验的教授主讲,多数情况是由精通各个流派的老师轮番上阵。彩虹记得以前选这门课的时候是由七位教授分别讲授,结果她给那位讲“解构主义”的老师一个毫不留情的评价:“亲爱的老师,您成功地迷惑了我,但我觉得您真的不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r

“是。何老师对我的大纲有意见?”r

“没意见。我只是想和你搭讪。”r

“搭讪?”他怀疑地看着她,“为什么?”r

“我刚打了一个电话,证实那个教室的确是你的。”r

“哦。”他低头看表。r

“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请你吃饭。”r

“不客气,我不饿。”r

“同时我还有学术问题要请教。”r

“下次吧。”r

“是这样,我这人……特别不喜欢别人利用我的愧疚。为了不给你这个机会,这顿饭我一定要请。”r

“请放心,何老师。我从来不利用别人的愧疚。”r

“只是便饭,就在食堂里。点几个小菜而已。”r

彩虹觉得,此时自己的口气有点像乞求,于是乎,她的笑容僵硬了。她像一个绿林大盗那样硬生生地挡住了他的去路。r

季篁低头想了想,终于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