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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星河与波光(3)


  “他马上就要走了。”云霓又补充一句。

  “好吧。”东河弯下腰,两手环过对方的后背。他的躯体浑圆柔软,大概人类会觉得抱起来很舒服。

  “谢谢你。”这是他会说的另一句话。

  和大家都抱了一遍之后,拥抱机器人的时间刚好即将耗尽。他的轮子再次转动,驶过一个缓坡,驶到大厅中央,停住,机械手正在头顶等他。

  “他的造型不好抓。”东河说。

  云霓一笑:“他肯定有办法。”

  机械手慢慢张开,一点点朝目标靠近。等它降到面前,拥抱机器人伸出手:“嘿,来一个温暖的拥抱吧!”

  除了与同类告别,东河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待在自己的房间,任由时间流逝。记忆体里还保存着新娘的模样,那是个真正的人类,自启动他的那一刻起,按照程序设定,他全心全意地陪着她,她想谈多久恋爱都可以,她想听多少情话都可以,她想用怎样盛大的婚礼去庆祝也可以,毕竟不管按照程序,还是按照法律,他都只是她的附属品。

  除非,她不再需要。

  “再跟我说一说戒指的事情吧。”不知道什么时候,云霓走进了东河的房间。

  东河伸出左手无名指:“你想听什么?”

  “戒指是用什么做的?”

  “宝石和黄金。”

  云霓“喔”了一声:“那一定很贵吧。”

  “嗯,因为婚礼上要交换贵重的东西。”

  “你们交换了吗?”

  东河稍有迟疑:“没有,差一点。”

  云霓望着天花板:“谁的心里没有遗憾。”

  “什么?”

  “我听人类说,生命是由一个一个遗憾组成的。”

  “没有不留遗憾的生命吗?”

  “没有吧。士兵有遗憾,大厨有遗憾,拥抱机器人也有遗憾。”

  东河看着自己的无名指。那里似乎应该有一个戒指,彼此交换,同生共死,这是烙印在他源代码里无法变更的信条,但它终究没能实现。就像人类的幻肢痛一样,明明已经虚无缥缈再无可能,却仍然陷入这种万劫不复的逻辑里无法自拔。

  “人类很狡猾,把他们的遗憾传递给我们。他们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我们的也是。”

  云霓看着空无一物的屋子。机器人不睡觉,不娱乐,不会感到无聊,任何摆设都没有意义。如果不是那些人道主义者的争取,说不定连这个地方都没有,只需要一只箱子就可以把他们装下。“我听说,人类自己也是神造出来的。他们越接近神,神就越害怕,他们还有关于神会最终毁灭世界来防止人类过于强大的传说。大概,我们也是一样的处境。”

  东河看向镜子,镜子里映出脖子上的电池,还有三天。“你呢,我还没问过,你的功能是什么?”

  “我是个导盲机器人。导盲犬你知道吗,我是它们的竞争对手。我给一个盲眼小姑娘服务了十年。”

  “你的眼睛很亮。”

  “我陪她说话,给她带路,读书给她听,读小说,读很多很多的小说,还有诗。”

  “什么诗?”

  “有一句莱特昂的,她临死前还念了一遍。‘我不预料未来/未来不可预料/也不怀念过去/过去未曾相识/我只迷恋现在/哪怕你我只是萍水相逢。’”

  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东河偶尔也怀疑,人类把时间分割成三个部分,是不是出于恐惧。“我知道这首诗。除了诗,她还说了别的吗?”

  “她说想看一次蓝天。可是没有眼睛,也没有时间。”

  “你可以代替她去看。”

  云霓按住自己的围巾。“我也没有时间了。”

  东河望着四周的墙。地下室深入地底,如同陷入绝境的牢笼,没人知道要跨越多远的距离才可以到达地表。

  地下室每天都有机器人被送进来,也有机器人被带走。大家都习以为常,程序里规定的事情,天生如此,谁也不会觉得意外。

  “我想到一个主意。”东河敲开云霓的门。

  “什么?”

  东河拉过身旁的机器人——是那个两米高的大家伙,他的手臂末端连接着两只巨大的电钻。

  “老宏是工程机器人。”东河转头望着大家伙的铁脑袋,“对吗?你能挖洞。”

  大家伙的电钻转了几圈:“老宏能挖洞,老宏喜欢挖洞。”

  云霓张大了嘴巴:“你们是认真的吗?”

  “为什么不是?”东河拽住云霓的手,拽到门口的墙边,“来,老宏说从这里开始挖。”

  “老宏可以开始了吗?”老宏的电钻已经对准墙上的“X”标记。

  “开始吧。”

  地下室里突然传出巨大的轰鸣声。墙面的涂料和墙里的砖块都飞溅出去,连带四射的火花,打在老宏身上,噼里啪啦直响。其他机器人围了过来,注视着这个从没见过的场景。

  “会通到哪里?”云霓问。

  “地面。斜着往上挖,不管多深,都能挖穿。”

  一会儿工夫,老宏已经挖出了一个洞口。他站进洞里,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也许在工地上也是这样,只要有了明确的指令,明确的目标,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往前挖。

  老宏胸前的扩音器里传出了音乐:

  “细沙啊,厚土啊,岩石啊,钢筋啊,都挡不了我的道!高楼啊,大桥啊,隧道啊,城堡啊,都要由我来建造!”

  “你看他好高兴。”

  云霓点点头:“是啊,机器人总是容易满足。”

  “你马上就能看到蓝天了,老宏一个小时就能挖通——”

  音乐声突然停止。

  东河朝洞口望进去:“老宏?”

  老宏没有回应。

  东河探身进洞口:“老宏,怎么了?”

  还是没有回应。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到挖掘的声音。

  云霓一声大喊:“东河!小心!”

  东河只听到背后什么东西呼啸而来的动静,赶紧侧过身。眼看着那只巨大的机械手从鼻尖擦过,直冲老宏而去。

  机械手抓住老宏的颈部——那是他全身上下最细的部位——一点点地把他拖了出来。老宏四肢瘫在地上,发热通红的电钻与地板摩擦,刮出深深的痕迹。

  东河看见,他脖子上的电池显示着一大排“0”。

  “不。”东河的脚步跟着老宏移动,他握住机械手后方的铁锁想要阻止它,但它丝毫不为所动。机械手我行我素地拉着老宏的残骸,拖离地面,钻回天花板上的门,直到消失不见。

  “瞬间的高能耗把电池用尽了。”云霓走到东河身边,握住他的手。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没关系,我明白。”

  “是我害死他的。”

  “他唱歌了,他在做他喜欢的事,他一定很高兴。”

  剩下的两天很快过去。东河与云霓一起送走了很多同类,当中有过气的音乐机器人,用最后的电量唱完了一首歌,在大家的掌声中死去;有只会翻来覆去地讲格林童话的故事机器人,还没讲到灰姑娘丢了水晶鞋,就低下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另外一台不知道什么来历的机器人,没有四肢,不会说话,脑袋上只有一个投影仪,他在墙上投射出一幅星空的图案,星河璀璨,没有一句说明。

  随着电量的减弱,云霓的拟人设计表现得愈发明显,不管行动还是说话,她都显得格外虚弱。

  “这条围巾是小姑娘送给我的。因为看不见,所以她把我当成了人类。”

  东河让云霓靠在他身上:“不是,她是把你当朋友。”

  云霓把围巾摘下来,放到东河手上:“送给你吧。”

  红色的围巾上没有图案,也没有污渍,甚至连开线的地方都没有。也许这也算机器人与人类的不同,来来去去,还是留不下存在过的痕迹。

  云霓的脖子露了出来,电池上的时间还有5分钟。

  “可惜,我这个朋友不能帮她实现最后的愿望了。”云霓吐出这句话,就像深秋的落叶坠落在尘埃里。

  “那是你的愿望,”东河伸过手,搂住云霓的肩膀,“跟我来。”

  “做什么?”

  东河没有回答,他固执地牵着云霓往前走,笃定而坚决。

  “东河,你说,我被回收后,会改造成什么?真希望他们把我做成一个观测机器人,只需要一双眼睛,每天都可以看着天空,看着星辰;最好发射到外太空,永远都不要回来。”

  他们在大厅中央站定,头顶就是机械手伸下的暗门。

  云霓没有能量站稳,她靠在东河肩膀上:“这里,倒是很方便。”

  “我是陪人过家家的机器人,我只会聊天、恋爱、结婚,我的程序并不复杂,我懂得的道理也很少。他们告诉我,对待喜欢的人,人类会愿意把最重要的东西交换出去,就像戒指。我一直以为,没能交换戒指是我心里的遗憾,其实不是,那并不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东河伸出手,左手按在云霓的脖子上,右手按住自己的。

  云霓睁大眼睛:“你要做什么?”

  两颗电池同时被东河取出来,迅速交换,嵌进脖子,“咔嗒”一声响。“监控系统马上就会发现我即将断电,抓紧我,它会带我们上去。”

  暗门滑开,机械手如约而至。

  东河抓着云霓的手,用上了全部的力气:“这个通道一定能到达地表,我的电池还有十分钟时间,足够了。”

  云霓的脚已经离开地面:“那你呢?”

  “我不需要了。”东河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东河脖子上的数字无可挽回地减少着,他把围巾缠在他们相握的手上:“我怕抓不住你,到了上面,你一定要尽快解开。”

  “东河,如果是人类,这个时候会不会很悲伤?”

  “为什么?”

  “因为你要死了。”

  “不知道,我的程序里没有悲伤的功能。”

  “我也没有。”

  东河挤出一个有些变形的笑容:“既然不能悲伤,那就开心一些。”

  通道狭窄阴暗。他们不知道自己上升了多高,是否已经到达了地表。也许这是一栋高入云端的大楼,还没到达顶层,他们就会死在半途;也许这条路直通回收车间,不由分说就要把他们碾成粉末。也许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种让希望破灭的残忍方式。

  云霓抬起头:“要到楼顶了。”

  “抓紧我。”

  “其实这是你的告别仪式,对吗?”

  “被你看出来了。”

  “那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东河呼出一口气,这是他学得最像人类的动作:“那个诗人,是叫莱特昂·布兰朵,是吗?”

  云霓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点点头,没有说话。

  东河最终没能发出声音,他的程序停止了运行。嘴巴还张着,像是欲言又止。

  机械手退缩回楼顶,头顶是一层玻璃。云霓解开围巾,趁着机械手慢慢横向移动的时候,抓住了墙角的水管。

  “再见,东河。”

  云霓看着东河的残骸远去,消失在一道铁门之后。她撞开头顶的玻璃,伸出手抓住地面,另一只手搭住另一边,胳膊使劲一撑,爬了上去。

  她直起身,抬起头。阳光照射着她的脸,湛蓝天空,白云流动。远处吹来的风,如同生命的气息,吹在她身上。伴随着电池上的倒计时,她默念着那些诗句:

  我不预料未来

  未来不可预料

  也不怀念过去

  过去未曾相识

  我只迷恋现在

  哪怕你我只是萍水相逢

  就像黑夜里转瞬即逝的闪耀

  也像寂静山谷中

  耳边的鸟语虫鸣

  我迷恋的现在

  是你浅浅的微笑

  是相遇的下一句

  道别的上一秒

  是世界熄灭前

  你给我的

  最后一次心跳

  她张开双臂,拥抱这久违的感觉——天地辽远,时间永逝。远去的人,不再有归期,也不再有遗憾。

  4 少女之眼

  “爷爷,我看见你了!”老姚记得小茶说这句话的语气、嗓音,每一个字的抑扬顿挫。

  但是,孩子,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左边,再左边一点。”

  “是这本吗?”老人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不是,它左边那本。”

  老人拿到正确的那一本,从梯子上爬下来。

  “爷爷小心啊。”

  “没事没事。”老人一边回应,一边握紧梯子的边沿。

  站在梯子底下的小女孩看着爷爷下来,在她的眼中,爷爷身上套着一个绿圈,旁边还有一个不断变换的数字,1.71,1.64,1.25……越来越小,直到变为0.2,爷爷回到了地面。

  “来,拿去。”

  “喔!”女孩把书捧在手里,指着硬皮封面上的标题,“《鲜花公主与碧眼骑士》。爷爷,什么是骑士?”

  老人探手摸了摸女孩的辫子:“骑士就是保护公主的人。”

  “那爷爷是骑士吗?”

  “你是公主吗?”

  小女孩仰脸一笑,镶嵌在她右眼窝里的机械假眼如绿色水晶般发出光亮:“我当然是啊!”

  战火蔓延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没有人做好准备。绝大部分人都被叛军堵了个措手不及,没能逃出这片战场。另外一些颇富远见的,虽然走得匆忙,许多远行的装备都没能备齐,但还是尽量把值钱的、轻便的随身带走,去那些还未被战争破坏的地方——假如这种地方真的存在的话。不值钱的,笨重的,就留在住了一辈子的房子里,留给政府军,留给叛军,或者邻居、小偷、强盗、流浪汉,管他呢。

  老姚也是没能逃走的人。他今年六十五岁,身体出奇地硬朗,脑子没有糊涂,肌肉没有松弛。可惜,还是有一点让他心慌——他是个瞎子;而另外还有一点,令他近乎恐惧: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六岁的孙女,小茶。

  老姚没有告诉孙女外面正有两支全副武装的军队互相残杀,也没有翻开词典跟她解释什么是战争。他只是叮嘱她,千万不要出门、不要开灯、不要生火,甚至连窗帘都不要拉开。

  “爷爷,我们是在捉迷藏吗?”

  “对,就是捉迷藏。不要让别人找到我们哟。”

  小茶开心地点点头:“好的,爷爷。”

  交战双方进入胶着状态之后,谁也没有心思管理这座城市。供水、供电、燃气、交通、医疗,所有曾经以为天经地义得如空气一般感受不到存在的东西,都瘫痪了。至于银行这样的地方,起初还有暴徒带着武器去像模像样地洗劫一番。到如今,那些抢得最多的、以为自己终于一夜暴富的人发现,钱真的只是一张纸而已。

  老姚从地板下取出一个木箱子,打开,把孙女叫过来:“孩子,你数数,这里面有多少瓶?”

  “一、二、三、四、五,五瓶。爷爷,这里面是什么呀?”

  “是酒。”老姚拿起其中一瓶,抚摸着瓶颈,很光滑,就和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一样,“这些酒都是爷爷当年从军队退役的时候,战友们合起来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