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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星河与波光(2)


  克莱尔再也无法入睡。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没有必要合上双眼,又或者,半人半机器的自己,还需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时间。她伸缩自己的右手和右腿,只听到轴承运转的声音;她按在自己的胸口,肉体和机械相接的部分,凹凸不平:一边是铿铿有声的金属,一边是爬满疤痕的皮肤。

  她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她甚至庆幸双眼瞎掉了,也就看不到自己丑陋可怕的模样。

  “克莱尔……”

  是安迪的声音。

  “不……你不要过来!”克莱尔拉起被子,将自己盖住。

  “克莱尔。”安迪又叫了一声。

  “求求你,安迪,”克莱尔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想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为什么?”

  “我很可怕……我很丑……”

  克莱尔感觉安迪走到了她床边:“我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我的。”

  那是三年前的新年。克莱尔第一次到军营为士兵们做体检,安迪最先跑到她面前,说了句“新年快乐”,然后脱掉上衣,露出满身疤痕——难道这能做新年礼物吗?没想到克莱尔脱口而出:“噢,天哪,你好丑。”周围的人都放声大笑,安迪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我不是故意的……”

  “所以我们算扯平。”

  克莱尔掀开一个被角,伸出右手——又是一阵“咔咔”声:“这样的我,你能接受吗?”

  安迪握住她的手,顺着手腕抚摸到手臂,再到肩膀,最后捧住克莱尔的脸庞:“既然我们一样,我为什么不能接受?”

  克莱尔感到安迪的手冰凉,透出金属的气息。

  克莱尔的身体开始出现排异反应。她的肉体部分强烈地厌恶与之相连的机械体,就像克莱尔本人一样,迫切地想把那些电线、金属板、齿轮、螺丝钉统统赶出这具躯壳。

  医生为她注射了大量抗排异的药物,同时护士每隔几个小时都要用冰块为她的机械体降温。不然,用医生的话说:“可能会因为过热而烧死你。”

  “烧死我吧!”克莱尔大声喊,“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她无法承受这种矛盾的痛苦,左半边身体频繁地抽搐。难以忍耐的痛痒时刻都在折磨着她,而另一边的机械体时不时爆发出轰鸣,不受控制地捶打床沿。还有严重的幻肢痛:“我的右臂,我的右脚,你们去哪儿了?”克莱尔尖叫,整个医院都听得到她的声音。

  “安迪!难道你不痛吗?”

  安迪一直很安静。或许是坚韧的军人品格不允许他表现出来:“我痛的话,就会想起你给我打针的时候,没有比那更痛的了。”

  克莱尔被士兵们称作“蹩脚军医”,因为她的打针技术一直饱受诟病。不管是接种疫苗还是打青霉素,针一刺进皮肤,不管是谁都会痛得死去活来。最夸张的时候,大家宁愿在其他军医面前排出几十米的长队,也不愿到克莱尔那里“受刑”。

  只有安迪是例外,他每次都找克莱尔,然后因为叫得太大声而被投诉。

  “你这个白痴……”克莱尔咬着自己的机械手,发音含混不清。

  到了第三天,克莱尔不再配合治疗。

  “医生,让我安乐死吧。”克莱尔身上肌肉和机械接合的地方渗出血液,染红了她的衣服。她的机械足将床单刺得到处是洞。

  护士按照医生的指示将克莱尔的四肢都固定在床上,防止她自戕,但换来的只是她更多痛苦的呻吟。

  安迪坐在床边,按住克莱尔的身体:“我知道你很痛苦,请再忍耐几天,会好起来的。”

  克莱尔僵直脖子,似乎想挺起身来咬人:“不,你不懂!你的身体上也有机械,但你根本就不痛!为什么?为什么上帝唯独把这种痛苦降临在我的身上?”

  “克莱尔,痛是生命的讯号,说明你的身体还想活下去。这是你告诉我的。”

  那确实是她告诉安迪的。他们正式约会之后,安迪第一次去战地医院看望她,还带了一枝玫瑰花。等到安迪走进乱作一团、满是伤员、人人哭喊的病房的时候,他才发现这朵花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傻子。克莱尔抱歉道没有时间陪他,这些伤员都是刚刚才从战场上撤回来的,大部分都是重度烧伤。安迪扔下玫瑰给她帮忙,他健硕的身体在这个拥挤而嘈杂的地方显得格外笨拙。忙碌的间隙,他忍不住问克莱尔:“在这么压抑的地方,听到这么多痛苦的叫喊,你不觉得绝望吗?”

  “安迪,痛是生命的讯号,他们在叫喊,说明他们需要我,他们想活下去。”

  此刻只剩半副身体的克莱尔拉住安迪的手:“亲爱的,我的身体想活下去,但我不想。你告诉我,我就算活下去,又能怎样?我的身体毁了,我的一半是机器!我凭什么告诉别人我还是以前那个我?你会接受一个半人半机器的妻子吗?你告诉我!”

  安迪没有说话,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你为什么不说话?”

  “克莱尔,你要知道,”安迪似乎在紧张地措辞,“人和人之所以不同,不是因为外貌。不是因为你有健美的身体,好看的高鼻梁,蓝色的眼睛,就与众不同,而是因为这里。”他碰了碰克莱尔的头,“我希望你继续在我身边,也是因为这里。”

  “你是说大脑吗?”克莱尔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

  “不,我是说记忆。”

  “记忆?”

  “是的。你看不见对吗?”

  “明知故问。”

  “但你还是能知道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因为我有我们俩之间的记忆,全部都有。而且,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拥有这些。对你来说,这就是我独一无二的原因。所以,你也一样,不管你的身体怎样,哪怕敲起来梆梆响,你也是我的克莱尔。”

  这样的状况又持续了两天。每当克莱尔疼痛难忍的时候,安迪就陪着她回忆两个人的浪漫往事——不,对他们来说,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上,这样一个随时可能生离死别的地方,又如何浪漫得起来?

  终于,医生通知他们,已经做好了电子眼植入手术的全部准备。

  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克莱尔说:“我马上就要看到我们两个的丑样了。”

  “放心吧,亲爱的,我已经把自己和镜子都藏好了。”

  花了很长时间,克莱尔的视觉神经才与电子眼完全接合。揭下纱布的第一个小时,她看到的东西都没有色彩并且散乱不堪,无法分辨。

  最终,一切在她眼前定形。

  她首先看到的是护士,厚嘴唇,双下巴。

  然后看到的是医生,光秃秃的头顶,鹰钩鼻。

  最后看到一个站在他们身后的机器人。

  “那是什么?”克莱尔问。

  “他是安迪。”护士回答。

  克莱尔疑惑地摇摇头:“不,安迪是我的未婚夫,他是个中士,他有差不多六英尺高,络腮胡……”

  “他就是安迪。”护士再次强调。

  “不,”克莱尔有不祥的预感,她觉得自己应该哭,但电子眼没有这样的功能,“我救了他!”

  “他救了你。”医生开口了,“手榴弹爆炸前,安迪推开了你。送到医院的时候,你身体的一部分炸没了,但他受的伤更严重。他只在病房里坚持了三个小时就死了。”

  “你说谎!”

  “他临死前希望我们暂时保留他的声音和记忆,我们刚好有闲置的机器人,导入并不麻烦。”

  克莱尔看着那个机器人的手,这些天握住自己的就是那只机械手,伏在自己耳边诉说往事的也是那颗铁皮头颅,甚至抱着她残破的身体替她分担痛苦的也是那具钢铁般冰冷的躯壳。

  机器人走到克莱尔身前,俯视着她。

  “我是半人半机器,都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克莱尔用机械手牵起机器人的手,“你却已经是整个的机器了。”

  但我还是能知道在我身边的人是你,因为你有我们俩之间的记忆,全部都有。而且,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拥有这些。

  “安迪。”克莱尔轻声喊。

  机器人的指示灯闪了一下:“克莱尔。”

  “安迪,我们重新认识了。”

  “克莱尔小姐,”新年的阳光洒在机器人的外壳上,磨损的漆面微微泛光,“新年快乐。”

  3 我们的告别仪式

  “我听人类说,生命是由一个一个遗憾组成的。”

  地下室没有窗户。身后的铁门悄然关闭,眼前是晃来晃去的身影,或高或矮,最高的大约两米,直抵天花板,站在墙边,沉默得像一座铁塔。

  “欢迎来到回收中心。”一个同类走了过来。

  长发、矮小、瘦弱,同样的高度拟真设计。

  东河“嗯”了一声,伸手护住脖子上刚刚嵌进去的电池。

  “别遮了,大家拿到的电池都一样,一共五天电量。我叫云霓,你叫什么?”

  “东河。”

  从出厂到现在,名字只用了三个月。

  “我比你早来,算前辈。”云霓的声音带一点南方口音,“你也是拟真设计,功能是什么?”

  “新郎。”

  “新郎?结婚的那种?”

  “对,专门提供给单身女性,我和她差一点就结婚了。”

  云霓嘴角一弯——机器人迄今为止最高级的功能,模拟人类情绪——“差一点,这里差一点的例子有很多。陈老师差一点把学生们教毕业;大厨差一点就做出别人想吃的菜;还有个差一点就有了父母,临死前。”

  “我们也用‘死’这个字吗?”

  “大家都这么说。”

  双方就此陷入沉默。东河一直秉承听从他人需求的本性,而女性机器人,为求真实也自有其矜持。地下室并无阳光照进来,况且这个时段,没有黄昏,没有暮霭,更让气氛显得无趣。

  云霓开口了:“三分钟后是大厨的告别仪式,你要不要参加?”

  “告别仪式?”东河以为,人类安排大家在这里等死,并不需要模拟出互相关心的样子。

  “在前面的大厅。”云霓说着自顾自地朝前面走去。

  大厅昏暗,角落里点了几根蜡烛。大家围成一圈,影影绰绰。被围在中间的是大厨,他的肩膀上有成排的指示灯,红红绿绿,显然是很老的型号。他的左手是一口锅,正在“咝咝”冒烟。

  东河不解:“他在做什么?”

  云霓面上带笑:“做饭。他的功能是厨师。”

  “少见。”

  “听说只有军队有。”

  大厨打开自己胸前的冰箱,取出两只鸡蛋。磕开,打进锅里,锅里发出“滋滋滋”的声音。鸡蛋越摊越大,他用铲子把鸡蛋切碎,动作熟练轻巧,一切都按照程序设计,没有任何差错。

  等到一碗蛋炒饭出锅,大家围拢过去。站得最近的机器人端起碗,认真地看了会儿,然后传给下一个。下一个也只是端着看,不发一语。如此传递,直到蛋炒饭来到东河手里。

  “我们没有进食的功能吧?”

  云霓回应:“明知故问。”

  “看起来很好吃。”

  大厨走到东河面前:“他也是这么说。”他的声音平稳而单调。

  “谁?”东河问。

  “我以前在军队做饭。有一个列兵受了致命伤,军医问他临终有什么愿望,他说想吃蛋炒饭。我按照程序食谱做了一碗,他尝了,说很好吃。”

  东河注意到大厨脖子上的电池还剩下不到一分钟:“那他吃完了吗?”

  “没有。他说:‘谢谢厨师,但是这和妈妈做的味道不一样。’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

  大家都低着头不说话。既然是来和他告别,理应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他。

  “最新款配装之后,我被淘汰了。蛋炒饭很简单,程序里的菜谱不对,我一直在尝试不同的做法。我希望他在死前可以吃到他喜欢的口味。可是,我是机器人,没有妈妈,我不知道什么是‘妈妈的味道’。”

  明明没有风,烛火却在摇曳。电池上的时间归零,大厨肩膀上的灯熄灭了。

  大家伸出手,朝着他的方向。东河以为会有什么统一的口号,但什么也没有。他们只是安静地围成一个圈,注视着同类停止运作,归于沉寂。

  从第一批功能型机器人面世,源代码里的废弃进程就从未改变:当机器人被放弃使用之后,不管它原本的功能是什么,做饭也好,教书也好,给人当新郎过家家也好,都会启动废弃进程。进程会强制机器人来回收中心报到,结束任务,清空记忆,回收残留的躯体。

  “我还有……”东河取下脖子上的电池,电池上显示着时间,“4天7小时44分32秒。”

  云霓抓住东河的手,按回脖子上:“取下来超过十秒你就会彻底断电。”

  东河把电池摁进去,“咔嗒”一声:“你还有多久?”

  云霓一直戴着一条围巾,挡住了电池的位置。“不告诉你。”

  “你被设计得真好,说话不像机器人。”

  “你这么判断,也不像机器人。”

  东河看着云霓的脸。高度拟真的皮肤,除了没有毛孔,与人类已经无异。“他们把我们造得像人,也害怕我们真的变成人。”

  “你是新郎,他们需要你像人。”

  “我是新郎,但是我没有新娘。”

  云霓歪过头:“怎样才算是新娘?”

  “要有戒指。”

  云霓看着自己的手:“我没有。”

  东河笑笑:“我的也被收回去了。”

  地下室没有人类,一切都已经自动化。只要有机器人即将断电,大厅顶部的暗门就会打开,随着一点光洒进来,系统还会伸下一个巨大的机械手,把残骸抓出去,送到分解回收的楼层,进入装配流水线。

  “今天是谁?”东河看到大家都站成了一排。

  “你知道拥抱机器人吗?”

  “拥抱?”

  “就是专门和人拥抱的机器人。一般放在幼儿园或者游乐场,功能简单,除了拥抱什么也不会,只会说两句话。”云霓朝队伍尾端一指,“你看,他来了。”

  那是一台个子很小,做工有些粗糙的机器人。身体接近圆柱形,没有脚,靠两只轮子前进。他平缓地滑过地面,每经过一个同类,就与对方拥抱,头顶的喇叭同时发出声音:“嘿,来一个温暖的拥抱吧!”

  “他只有一只手。”

  “据说被小孩子弄坏了。幼儿园没钱修,型号又旧,所以就被废弃了。”云霓走出队伍,拍拍手,蹲下身,像欢迎小朋友一样让拥抱机器人扑进自己怀里。

  “再见啦!”云霓转身望着东河,“你也抱抱他。”

  东河站定在原地,没有动:“我被设计成只能和人类有亲密接触……”

  拥抱机器人朝东河靠近,伸出唯一的一只手:“嘿,来一个温暖的拥抱吧!”

  周围的同类也朝东河点头,希望他接受这个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