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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多出一具女尸(1)


  “老郑,来金龙拐一趟吧,家里人出五千,是个中学生。”

  “我这……赶巧在花子湾下网……刚弄下去,总不至于立马又拉起来吧?”

  “咱们都是熟头熟脸的人了,老郑,我还听不出你那边的电视声啊?你就过来帮个忙吧,你不来,咱们这儿六个兄弟没法睡觉呢。”

  “可今天这日子,兆头不大好……”

  “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绝不会有事!”

  “可这都几点了,我准备睡下了,下水累人……”

  “就是因为天太黑,所以兄弟们没人敢下,就等着你来!再说了,老郑,人家家属都已经赶来了。”

  “……唉,拗不过你,那好吧,你们等等,我过来得要半个钟头。”

  搁下手机,郑立华从祖上传了两代的躺椅里起身,心事重重地走到黑蒙蒙的玻璃窗前。他擦亮一元钱能买两个的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红河烟,五块钱一包的那种。窗外是漆黑色的夜,只能看见玻璃里的愁眉苦脸。天空中堆砌了厚厚的云。已经是阴历七月十五的最后两个钟头了。翕开一丝窗缝,风就没命地往里钻,只好又合上。这天,看是快有一场暴雨来袭。

  抽掉最后一丝红星,郑立华狠狠地把烟头摁灭在窗框上,吐出嘴里剩余的白气,就朝屋外走去。

  “重子,收拾收拾,咱们得出门了。”

  郑重转头看着郑立华的背影,没打算起身。

  郑立华沉闷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来:“还是两年前的活儿,在金龙拐,是个学生娃。”

  电视里正播映少林寺群雄大战的场面,郑重看了一眼龙骧虎步的萧峰,切断电源,拿起手电筒,走了出去。

  叔侄俩合力扛起堆放在房角的滚网,走过空旷的马路,顺着一段土坡小心翼翼地下到河边。那里泊着一只带蓬的渔船。两人把滚网搬到了船头。

  “你把灯挂好,我回去拿点东西。”

  郑立华走回家里,从卧床底下拉出一口漆木箱子,掀开来,里面装满了衣物。他把手摸进衣物的最底下,抽出了压箱底的红布,接着又把电视机旁的小柜子拉开,在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捡出两支红烛和三支土香。他走到门外,低头望去,下方的河岸边已亮起一盏昏黄的灯,在这无边的夜里,微茫到了极致。

  郑重已在船上候着了,郑立华一上船,他就飞快地打起蒿子。

  船头用尼龙绳悬着手电筒,充作照明。夜风呼哧呼哧地吹刮,渔船在河面上轻轻地起伏,光线开始晃荡不定,光柱跃出去,刺破了河面上令人窒息的死寂。整个镇子都熄灭了灯火,天地间如同涂刷了一层墨黑色的胶漆。船驶入这层胶漆里,与夜幕融和在了一起。

  浮水,是这条河的名字;浮水,也是这个镇的名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水的地方就会有人。这个镇子在浮水的滋养下,迎来了一代代人,又送走了一代代人,光阴流转间,不知不觉已承袭了上千年的古老气息。河边矗立着一位千古老人,记录着这个镇子的沧桑,那是一座始建于北宋年间的砖塔,为镇压夏季里泛滥的暴洪而建。郑立华的渔船从古塔边驶过,刺入黑暗,向着金龙拐的方向去了。

  只十分钟不到,渔船就驶进了金龙拐河段,穿过入龙桥的第三个拱洞,可以望见桥跟处聚集了一大堆手电光。

  好几束光同时晃了过来,船头的郑立华被光线刺着了眼睛,眯缝起来。

  “是老郑吗?”岸上的人呼喊。

  郑立华仰起头“嘿”了一声,算是回应。“重子,靠过去。”郑重已经跟随叔叔干了多年的捕鱼行当,掌蒿已是驾轻就熟,一蒿子插下去,渔船稳稳当当地泊在了桥跟下。

  “你可算来了,咱们已经心急火燎了。”岸上递下一只手来。

  郑立华摆了摆手:“不用上去了,直接干活吧,那孩子淹在哪里?”

  “桥中央跳下去的,第二个拱洞那儿。”一束光朝拱洞的方向晃了晃。

  郑立华这时才听出,岸上的人堆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低低地呜咽。他摇了摇头,这些年见多了类似的悲剧,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已经麻木了。弯下腰去,把红烛和土香点燃,按照清明节上坟的样儿,依次排开,插在船头。可夜风很大,蜡烛一着就灭,郑立华皱了皱眉,看看天色,又觉得拔掉蜡烛不吉利,只好任它熄灭了插在船板缝里。

  “老郑,你这是干什么啊?以前没见你弄过这套。”

  “今儿个日子不一样,天也不给好脸色看,拜祭拜祭的好。”郑立华把红布展开,裹住手电筒,光线立马变成了橘红色,“是从哪一边跳下去的?”

  “就是咱们站的这一边。”

  “好,重子,往桥洞中央划。”

  郑重摆开壮实的双臂,渔船又离了岸。

  入龙桥是一座有着三个拱洞的大拱桥,横跨整片宽阔的河面。郑重虽有两年未曾划船,但撑持了两下,技术就回复了当年的娴熟,渔船飞快地来到第二个拱洞的正下方。

  郑立华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已是夜里11点多了。

  这夜黑得像抹了漆,手电光又是昏暗的橘红色,郑重梳理渔网上的滚钩,指尖的肉接连被钩子刺破了三下。他抬起头,望了望头顶的红光。

  “这红布扯不得,还是我来理钩子吧,你来下网。”郑立华接过渔网,坐在船板上,摸索着一个又一个光滑锋利的滚钩,感觉无比亲切。他今年差一年满五十,这行当已操持了大半辈子,这些钩子熟悉得好比是他的亲儿子,就算闭上眼也能梳理得顺顺溜溜。

  郑重在船头细细地下放经郑立华理顺的滚网,不时轻轻地拨蒿,直到布置完十米长的水域,已经横过了整个拱洞,才停下来。

  静候了半分钟,估摸钩子全都稳稳当当地沉了底,郑立华这才接过郑重手里的网头。

  “重子,划船。”

  郑重撑动竹蒿,渔网随着郑立华的拉扯开始移动。但郑立华一直没感觉手上受力,看来沉入水底的滚钩并没有勾到大件的东西,只好把渔网全都拉起来,隔了两米远,重新下。

  这张滚网是郑立华自制的捕鱼工具,经过了严谨的磨钩、拴线、套浮头等多道工序。一般用于内河捕捞的滚网,长度不过三十米左右,郑立华自制的这张滚网却有六十米长,结实的尼龙绳上,每隔10厘米拴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钩子,整张网上拴的钩子多达六百来只。尼龙绳上分段系着石头,打鱼时将网沉入河底,能横贯整片河面。网的上端套有浮头,调节浮头的位置,能使滚钩悬浮或沉于河底。鱼类,不管是大鱼还是小鱼,顺水流游动,往往被滚钩挂住,被滚网缠住,而且越翻转得厉害越缠得死。这样的滚网一旦在水里展开,就如同铺设了一排严密的地雷阵,即便灵活自如擅于逃窜的小型鱼类亦走不脱,更不用说沉于水底一动不动的尸体了。

  这样下网、拉网,前前后后刮了六遍,一个钟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拱洞的正下方以及周围的水域都已经刮了个遍,可是仍然没有勾到尸体。郑立华的脸色开始有些难看,嘴里嘟囔了一句脏话。

  如果滚网刮不到,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潜下水,用手捞。

  郑立华一直不情愿干这行当。一来和尸体打交道,不吉利,打老祖先起就忌讳这个;二来做这个活儿的确麻烦,要是滚网勾住了还好,若没有勾住,就得亲自下水去捞,在幽深的水里捞冰冷的死人,有时还是浸泡了一两天的,那滋味真是无法言喻。但郑立华也没有法子。自从七年前第一次捞尸体开始,每次附近的水域出了人命,民警们都会第一个找到他,一来他的打捞技术出了名,二来他收费低,通常打捞一具尸体,不下水四到五千,下水就得多加一千。而周围其他的渔民,一具尸体少了一万,无论如何也不肯出船。因此一旦出事,民警们会第一个找上他,虽然心里不太情愿,但他每次都碍不过情面,总会出船来帮这个忙。

  郑立华清楚,今晚怕又得下水了。他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他知道答应了别人的事,就应该尽全力办得妥当。

  很快,渔船又晃悠悠地划回了岸边。

  “老郑,捞到了?”几个民警急忙围了过来,准备接应。

  “没捞到,”郑立华语气有些不快,“这回得下水。”

  民警们愣了几秒,其中一人轻声说:“老郑,那就多麻烦你一下了,加钱的事,我们会给家属说清楚的。”

  “不是钱的事,”郑立华摆摆手,摇头晃脑地说,“今儿个七月十五,这日子叫我下水,说实话我真不愿意。”

  岸上的人都静默下来,夜风钻过桥洞的声音格外清晰,呼啦呼啦地响着。

  “今天是我姓郑的最后一次捞人了,以后我不干这个,要是再出事,不必叫我了,直接喊老周、老刘他们吧。”说完,他就操起竹蒿,不等岸上静默的人群做出反应,默默地撑离了岸边。

  回到出事的拱洞下方,泊好船,郑立华用竹蒿量了量水深,大概有五、六米。他点燃一支烟,在呼啸的夜风中缓缓地吸尽,算是让鼻子享受了一回,然后快速地脱去外衣,麻利地脱去裤子,虽说是夏夜,但夜风还是立马刮来了一层粗糙的鸡皮疙瘩。他拴了一条尼龙绳在腰间,另一端绑在船篷上:“重子,老规矩,三分钟没起来,你就拉我。”郑重点点头。

  河面让船头的红光一照,泛出了幽深的暗红,在夜风下一推一涌的,透着诡谲。郑立华抬头看看天色,乌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他弯下腰,深深吸了口气,猛地一跃,扎进了冰冷的、略带臭味儿的河水里。

  水面顿时剧烈地晃荡了起来。

  耷拉在船板上的尼龙绳飞快地坠入水中。郑重紧紧地握住尼龙绳的另一头,仿佛拽着自己的性命。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两年前跟随叔叔打捞尸体的经历。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捞尸了。

  记得第一次跟随郑立华深夜出船,迎接他的,是一位穿着嫁衣的新娘。他至今还记得那件婚纱的样子,浸透后,如透明的水晶,缠绕几棵水草,湿嗒嗒地包裹住一具美丽的胴体。透过薄薄的白纱,甚至能看清一寸寸雪白浮肿的肌肤。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拉出床底的一件啤酒,喝了五瓶,就吐了一大堆。按平时的酒量,就是再喝上五瓶,他也不至于会醉至呕吐。

  郑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曾经捞过尸体,但不知为何,心底却忽然冒出一丝紧张来。他微微弯腰,俯望水面,那里被大风吹皱起滚滚的浪漪。默默算了算,郑立华已经潜入水下有一分钟多了。

  郑立华的身体被刺骨的冰寒满满地包裹住了。他几个兜臂沉下身子,触摸到了河底柔软的淤泥,用双手贴住淤泥,缓缓地摸索。他下水捞尸从来不带灯照明,一方面失事的水域大多浑浊,就算带了也看不清,另一方面,带着灯一旦突然看见尸体,那情形太过恐怖,后背会发寒得慌,过度惊吓容易导致岔气溺水。所以在漆黑的水底,他从不带灯,只靠水性和触觉来感知尸体的方位。

  贴着淤泥摸索开去,双手在淤泥面上一按一放,直到憋不住气了,除了满手的水草和湿泥,却什么都没捞到,只好浮上水面透气。

  一浮出水面,抹去眼眶周围的水,就看见侄子正盯着自己,便喘息着摇了摇头。

  “叔,你上来,换我下。”郑重朝船头走近了一步。

  “不行,你没下过水,碰到突发状况处理不来。”郑立华坚决地盯着他,“捞尸可不比游水,怎么找怎么摸都是有讲究的,最忌讳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