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龙桥底,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围观热闹的群众,桥上桥下都站满了。这些年国家大力整治犯罪,能撞上一起命案实在不容易。临近的石园镇,两个月前曾有一具女尸漂浮在河面上,虽然一度闹得很沸腾,但经事后调查,死者是投河自尽的,算不上命案。算起来,浮水镇已六年没有发生过命案了。如今,这具在金龙拐水域里捞起来的女尸,无疑会为浮水镇的居民们提供一笔绝好的茶钱饭后的谈资。
渔船靠近河岸,泊定了,三人上了实地。挤进人群的里层,看见几个民警在警戒线里维持秩序,另有四个人蹲在一口开了拉链的裹尸袋前,尸体就放在其中,以免让围观群众看见。但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儿仍然飘了出来。
“诶,老郑,正叫了人去找你,你就来了!”小张望见了人群里的郑立华,一把把他拉了出来,回头说,“卢队,老郑来了!”
蹲在裹尸袋前的四个人一起抬头,其中就有卢队。他站起身,朝郑立华招了一下手。小张撩起警戒线,把郑立华和郑重让了进来,郑立华叫道:“等等,还有还有。”又把林记者让了进来。
卢队走过来,拉住郑立华的胳膊,把他拉到裹尸袋前,向地上蹲着的一个人说:“这就是发现尸体的老郑,老郑,这是县局里的李达队长。”
地上蹲着的李达站了起来,友好地伸出右手。
郑立华一边和他握手,一边打量眼前这个矮矮小小怕只有一米六出头的男人,浓眉黑脸,身量结实,不怒自威。郑立华在心里暗赞了一声:“这才是天生办案的主!”
李达握完手,旋即开口:“老郑,昨晚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郑立华只好又把发现女尸的过程讲了一遍。昨晚发现尸体后立马和卢队讲了,今天中午做笔录又讲了,刚才吃饭时对林记者讲了,现在又要对李达讲,不到一天的时间里,郑立华接连把同样的事情讲述了四遍,好像他的生活忽然间就只剩下了这件事情一样。他突然有了一种说书先生的感觉,仿佛自己所经历的事并非真实,而是精心编造出来的故事。
“你能不能再潜下水去,找一找发现尸体的地段,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李达一听完,立马就提出了要求。
他的话虽是询问,但语气中自有一股压迫的力量,让人不敢抗拒。郑立华哽了一下喉结,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我们这就去。”郑立华拉了郑重一把,两人挤出人群,原本打算上渔船的,可抬眼一望,渔船竟已离了岸,划到了河中心。两个矮小的孩子站在船上,摆弄着长蒿。
郑立华急了:“嘿,哪来的毛孩子,快把船划回来!”
船上的两个孩子听见船主人在岸上呼喊,回头冲岸边做起了鬼脸。看来这两个捣蛋的孩子非但不打算靠岸,还打算继续玩下去,渔船渐渐被划到了入龙桥的第三个拱洞下。看来他俩是打算穿过拱洞,往下游划去了。
郑立华急了,这口渔船是他的身家性命,打渔捞尸都得靠它。他担心这两个孩子会不小心损坏了渔船。他和郑重飞快地跑到入龙桥上,冲着从桥洞下穿过来的渔船大声喊叫。渔船上的两个孩子仰头上望,扮着鬼脸。
“当心呀!”郑立华忽然大叫了起来。
渔船上的一个孩子一边仰头做鬼脸,一边撑弄竹蒿,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随着渔船的摇晃,他的脚下不知不觉就移动到了船边上,脚尖在船舷上一磕,人猛地失去了平衡,栽进了水里。岸上围观群众顿时惊呼起来,纷纷围向岸边。
那孩子一失足落水,立马不住地扑腾,大喊“救命”,一看他的扑腾姿势,就知道不会游水。
船上另一个孩子吓得呆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拾起竹蒿,伸向落水的同伴。
水里的孩子早已惊恐万状,一见有东西伸来,立马抓住,使劲地拽。船上的孩子没料到同伴竟使出这么大劲,还没来得及用力往回拉,自己反倒被扯出一个踉跄,咚地一声也栽进了水里。岸上的人群又是炸开了锅般地惊呼。
那孩子一滚入水中,立马冒出头,双手乱打水面,大喊“救命”。这两个孩子竟都不会游水。
岸上的人群沸乱了。卢队和李达同时冲到岸边,正准备跳进水里,却听河面上咚的一声巨响,一个两三米高的浪花炸开来。郑立华像一颗从天而降的炮弹,从十几米高的桥面坠入了水中。
卢队立马拦住李达,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不用再下水了。以郑立华的水性,救两个落水的孩子,算是小菜一碟。
很快,郑立华就把一个孩子托出水面,游到船边,把孩子托起,让孩子爬上了船。随即他又朝另一个落水孩子游去。
剩下的那个是先前落水的孩子,已呛了好几口水,脑袋被水淹没,便从水面上消失了。郑立华猛地游近,手臂伸入水下,一把抓住孩子的衣服,狠狠一提,使他的头又重新浮出了水面。那孩子几乎快要晕厥了。郑立华再度大力地蹬腿,把孩子送到船边,随即往水里一沉,把孩子从水下顶了起来。先前爬上船的孩子拉住同伴的手,使劲地把同伴拽上了船。
岸上的人群喝彩起来,掌声响成一片。卢队咧开嘴笑了,暗暗赞了一声:“好样的。”
但在入龙桥上把身子探出栏杆的郑重却一直紧锁着眉头。他俯望河面,看见两个孩子被救上渔船,晃荡的水面也在渐渐地恢复平静,但叔叔郑立华的头,却一直没有从水下冒出来。
郑重有了一丝担心。叔叔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在水底下发现了什么?
岸上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一点奇异,开始小声地议论。郑立华好像突然从水面消失了一样,再没有出现过。
郑重急了,冲下方连喊了五声“叔”,没有人回答。他再无迟疑,猛地翻过栏杆,也像一颗从天而降的炮弹,栽进了水里。
咚!
跌破水面,冲击力使郑重下潜了四米多,四周空气泡哗哗地往上窜。郑重快速浮上水面,往四周游动,嘴里大喊着“叔”。
可是没有发现郑立华。
郑重只好潜入水下,往四周搜寻,希望能摸索到郑立华的身子。他下潜又上浮,上浮又下潜,十几次摸索到河底,双手四处挥动,却始终触不到人身。水下很浑浊,根本无法视物,只能靠手来摸。连续上下了十几次,他已累得气喘吁吁。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心中滋长开来。但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以叔叔的水性,竟能让水给淹死了。
他继续在水里不知疲惫地摸索,几乎把出事的水域摸了个遍。
就在他绝望之时,手忽然摸到了布料类的东西。他猛地拽住,狠狠一拖,一个人贴到了胸前。他大力地蹬腿,浮出水面,把手里抓住的人托起,正是他的叔叔!郑立华已经面色苍白,不省人事!
两个孩子没敢把渔船划开,一直等候着郑重。郑重把叔叔弄上了船,狠狠地按叔叔的胸口。他伏下头,嘴对嘴地替叔叔做人工呼吸。他从没有这样做过,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但电视里常有这样的画面。
可是仍然不行。
郑重只好放弃了急救,飞快地打蒿,像武侠片里的高手使剑一般,让渔船以最快的速度临岸。
卢队等人早就在岸上等得心急火燎了,几人抬起郑立华,围观的人群也迅速地让开,他们飞快地把郑立华送到桥头的警车上,接着轰足油门,朝6公里外的县城飞驰而去。
警车一路拉着呼啸,没几分钟便冲进了县城。过往车辆纷纷让路,警车一路冲到县医院的门口,一个急刹车刹停下来。
郑立华很快被送进了急救室。
医院方面知道是警方送来的人,立马电讯了最好的几个医生,这些医生几乎和运送郑立华的担架车同时冲入了急救室。门一合上,红灯嘟地亮起。
郑重、卢队以及李达,还有驾车的小张焦急地等在急救室的门口。小张来来回回地踱步,卢队和李达坐在走廊的路椅上,埋着头等待,郑重则一直站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门顶的红灯。走廊尽头,一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护士和病人远远地观望着。
不多久,脚步声响,走廊尽头赶来了一个人,小张转头望去,认出是先前随同郑家叔侄一起到案发现场的年轻女记者。
“郑老伯怎么样?”林记者赶到门口,大气都没喘,先急着问了一句。
小张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急救室门顶的红灯。
林记者立马沉寂下来,凝重的气氛迫使她尽量轻地喘气。郑重的背影,宽阔而雄壮的背影,像一面黑色的墙,堵在急救室的门前,也堵在她的眼前。
过了长久长久,红灯终于闪了一下,嘟地灭了。
坐着的卢队和李达几乎不分先后地站了起来。五道焦灼的目光同时射到了一处。
门从中拉开,面戴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看着身前的郑重,目光里充满了歉意。他微俯下头,轻轻摆了摆脑袋。
郑重的脑袋里嗡地炸开,周围的事物一瞬间凝固了,接着模糊了,不存在了。他冲进急救室里,一个又一个白衣医生与他擦肩而过。他看见白色的病床上,雪白的被单被拉起,铺满了整张床。床单下鼓鼓的,那里躺着他的叔叔。
郑立华经抢救无效,于下午3点零8分,在县医院死亡。
郑重良久地站立在病床前。他没有流泪。他早已忘记了眼泪的滋味。他看着这个一个小时前还在饭馆里喝酒说笑,现在却躺在白色病床上不再动弹的亲人,这个他在人世间唯一的亲人。
二十二年前,一个光棍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地走过深夜的马路,捡起了一团破棉絮,里面裹着一个婴儿,安安静静地,睁着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二十二年后,当年的婴儿已然长大,光棍也变成了老光棍,可一如二十二年前那般,长大的婴儿仍然看着老去的光棍,安安静静的。时光交替,当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是他拾起了他的生命;当他离开这个世界时,轮到他来守护着他。
《五十岁老人为救落水幼童英勇献出生命》,这样一则醒目的新闻,在深夜的市日报社里,源源不断地丰满于编辑的笔下。而在这篇稿件成文的同时,在遥远的县医院的停尸间外,走廊里坐着郑重仿佛石化的身影。
天花板上的电灯泛着轻幽的暗光,昏暗到五米外的来人也看不清楚。
自从郑立华被确认死亡,尸体被推进停尸间停放开始,郑重已经在这张长椅上坐了数个钟头了。郑立华的衣服等遗物,一直静静地搁放在他的腿边。
李达等人劝了他好一阵,他却始终不肯走。李达没有办法,只好和医院方面的负责人打了招呼,这一夜,就破例让郑重呆在停尸间里。医院方面怕其他的尸体受到不必要的损坏,只同意让郑重呆在停尸间外的走廊上,不让他呆在里面。于是郑重便一直坐在黑色的路椅上,坐到所有人都走了,坐到看护人员下班关上了停尸间的门,一直坐到了如此寒凉的深夜。
长久地沉浸于悲痛之中,于万籁寂静里,在这样一条昏暗的走廊深处,郑重的头脑在浑噩之后,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疑问恰在这时候窜入了他的脑海。
郑立华从事捕鱼行当已历三十年,其中捞尸捞了七年。这是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活路。郑立华的水性在浮水镇上,乃至整个县辖区内,都是数一数二的,所有的游泳姿势他都会,甚至能全身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上,潜入水下能憋上足足五分钟的气,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可就是这样一个擅泳者,却在很短的时间内不费吹灰之力就救起两个孩子之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水面上消失,最后竟然淹死在了水里。
这个疑问一窜入郑重的大脑,就再也挥之不去,反复地辗转,越发地膨胀。
郑重开始在头脑里做各种各样的假设。
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郑立华绝不可能在救起两个小孩后突然毫无征兆地被水淹死。当时水面上只有微微的细风,河面也只有些小波浪,没有太大的起伏,再加上这是并不算深的内河,水下不会有涌动的暗流。以郑立华的水性,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水淹死呢?
虽然有句俗话叫“擅泳者溺于水”,但这样的情况,几乎可以断定,是绝无可能在郑立华的身上发生的。
郑重一直用手撑着头。他忽地直起了腰,靠倒在躺椅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电灯。
他的脑子里快速地掠过了两种可能。第一,郑立华在水中突发某种疾病,导致了溺水,但如果他有疾病在身,郑重是绝不可能不知道的,而且医生在抢救时也应该会发现。如果第一种假设不成立,那么就只剩下另外一种,当时的水下出现了某种异常的情况,使得郑立华来不及做出任何自救便沉入水下,并且没有任何浮上来的机会。以郑重在这一瞬间的思考,暂时只能想到这两种可能。他忽然有点迫不及待了。他站起身来,飞快地走出医院,来到了大街上。
深夜的街道十分荒凉,清冷的路灯散发出昏黄无神的光,风在低低转转地吹,雨在丝丝沥沥地下。郑重拦下了一辆县城里很少见到的夜的,坐上了车。
“到哪?”师傅打着哈欠问。
“入龙桥。”郑重回答。
师傅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诧异地回过头来:“浮水镇的入龙桥?”
郑重点点头。
师傅的脸上露出了担忧,写满了不信任,深夜从县城拉一个客人去偏远之地,任何一个出租车司机都会有所担心:“兄弟,你还是下车吧。”
郑重没有移动,反而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红头票,依然是先前的三个字:“入龙桥。”
师傅看了一眼红扑扑的钞票,搓了搓鼻子。最终,金钱还是依靠它难以抵御的力量,战胜了理智。
不多久,两颗通亮的车灯沿着公路的远端,朝黑暗中的入龙桥快速驶来。
出租车开到入龙桥头,停下,车门推开,郑重从里走出。
司机生怕会发生什么后续内容,客人一下车,他立马飞快地倒转方向盘,慌忙开走了。偌大的入龙桥上,风和雨交加的黑色世界里,就只剩下了郑重这一个活人。
他站立在白日里曾站立过的位置,那个看着自己的亲人突然从水面消失了的位置。他探身下望,河面黑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大概在风雨里站立了有五分钟,忽然迅速地脱去衣裤,将身上的一些随身物品卷进衣服里,连同郑立华的遗物,一起搁在桥栏杆下。
他仿佛凝住了般,伫立了长达一分钟,等身上的体温几乎被风和雨浇刮彻底了,才猛地翻过栏杆,脚下头上,轰地坠入漆黑而又冰冷的河水里。
他决定亲自再摸索一遍出事的河底。他不希望叔叔死得不明不白。当然,他也无法预料将会发生什么。
身子在桥上已让风吹冷了,堕入水里,皮肤感触的温度差还可以接受。郑重在黑暗里下潜,触到了柔软的淤泥。他摸索了一小块地方,就不得不浮出水面换气,然后继续潜下搜寻。渐渐加重的劳累,使他深刻地体会到了叔叔平日里捞尸时的辛苦。他在水中不断地往返来回。这个黑暗静寂仿佛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无边的孤独里上下飘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