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丁默邨的夫人赵慧敏,对郑苹如尤为恨之入骨。不但一口一个狐狸精,还暗中示意林之江快些将她处死。李士群、周佛海的夫人也坚决站在丁夫人一边,同仇敌忾。那位很赏识胡兰成的汪精卫夫人,倒还去劝了一回降,被拒绝后也冷眼旁观。佘爱珍就更不必说了,审讯过程中没弄死她就不错了。
在太太团的一致主张下,丁默邨便也默认了处死郑苹如。
这件事闹得很大,惊动了日本特务机关头目晴气庆胤。他倒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他后来回忆说:“不知为什么,很想救她,哪怕是免她一死也好。但是丁默邨不答应,汪兆铭(即汪精卫)先生也下达了执行死刑的命令,也就作罢了。”
郑苹如被处死的那一天,是大年三十。
1940年2月7日午后,林之江带着两个特务来见郑苹如,假惺惺地说:“郑小姐,恭喜你了,日本皇军和汪主席决定恢复你的自由。要过年了,我们带你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聪明如郑苹如,自然立刻明白了。她从容换上母亲托人送进来的红色羊毛毛衣和马皮大衣,以及时尚的高跟鞋,镇定地说:我们走吧。林之江用日本军车将郑苹如押解到上海西郊、徐家汇火车站附近的荒地里。小特务们挖好一个大坑,把郑苹如带到土坑旁边。林之江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郑苹如对他微微一笑,容颜美丽,冷静自如。她临死前的一句话流传至今:“这样的好天气,这样好的地方,白日青天,红颜薄命,竟这样撒手西去!我请你不要毁了我自己一向珍惜的容颜,打得准一点,别把我弄得一塌糊涂。”
杀人如麻的林之江举起枪,竟然眼热心颤,不忍下手。他命令身边的小特务开枪,自己则背过脸去,走开了几丈远。枪声响处,英烈红颜,当场殒命。值得一提的是,汪伪方面还试图用郑苹如之事来要挟她的父亲郑钺。如果郑钺同意出任汪伪政权的司法部长,就可以释放郑苹如。然而这个要挟,遭到郑钺夫妇的拒绝!他们宁可失去心爱的女儿,也不愿玷污了自己的追求。但爱女的惨死,仍然给他带来巨大的打击。1944年,郑苹如的大弟郑海澄在一次对日空战中牺牲。同一年,郑钺抱恨离世。
这一家人,为了坚持抗日的信念,付出了几条珍贵的生命。说他们是一门忠烈,实至名归。
七
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不失为一个杨家将式的悲壮传奇。然而沿着历史的脚步再往下多看一眼,却让人生出难以言说的惨淡心情。
郑苹如这惊世绝艳的一死,换来了什么呢?
她冒险接近丁默邨,营救出来的军统要员熊剑东,实际被捕后就已经投降日本人。熊剑东的被释放,其实是一出肮脏的戏码。尔后他堂而皇之地出任了“皇协军”司令,及“税警团”副团长。
她倾心信赖的直接上司和男朋友嵇希宗,被捕后也立刻变节投降,拜倒在丁默邨脚下,成为一条走狗。
中统上海区的最高领导张瑞京,更是早早就出卖了她。
当然,她一心要刺杀的丁默邨,虽然没有因此而直接丧命,但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丁默邨和李士群的权力之争,在此之前就趋于白热化。几经过招,到郑苹如一事,李士群原本希望看到丁默邨死于刺杀,自己就可自然上位。待看到丁默邨侥幸逃脱后,就改变策略,抓住郑苹如“为情所困”的说法,通过桃色小报大肆渲染,把丁默邨塑造成一个贪色自误的形象。
至此,丁默邨形象扫地,上级对他也失去信任。后来,丁默邨和李士群竞争汪伪“警政部长”的位置,李士群大获胜利,丁默邨被排挤出局。1947年,抗战胜利后,丁默邨在南京被处决。临刑前竟因恐惧而精神失常。这便是“易先生”的真实结局。郑苹如主动承认为情所困,是为了转移敌人的视线。李士群大肆渲染这段“八卦新闻”,是为了打压竞争对手。然而,不明真相的普通人却真的相信了这种说法。为国捐躯的女英雄,成了众口嘲弄和唾弃的对象。大小报刊皆风传郑二小姐“迷恋汉奸情人”,为了争风吃醋竟害了自己的性命。一桩悲壮的事件,被异化成了一段香艳的谈资。
后来张爱玲写《色·戒》,可能多少受了这些传闻的影响。再加上她从胡兰成那里听来的细节,也必然有太太团添油加醋的诋毁成分。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故事,就成了梁朝伟和汤唯演绎的那个样子。
而以张爱玲的影响力,郑苹如的冤名就背得更加实在了。不仅如此。郑苹如的牺牲,在中统内部竟也被完全埋没了。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再也没有人会知道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孩,曾经如此舍生取义。1945年日本投降后,一众汉奸相继落网。
汪伪要员周佛海被关押在重庆歌乐山,等候审判。一天,军统局总务处长沈醉去提审,周佛海试图在闲谈中探听自己的命运。于是问沈醉:“其实隔壁的丁默邨以前也是你们的人嘛,你们何必非要置他于死地呢?还在六年前派个美女特务去暗杀他。”沈醉一听,奇怪地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啊?”周佛海说:“就是叫郑苹如的那个。”
沈醉这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他觉得,如果此事属实,那么这个女特工算是为国牺牲,怎么能就此默默无闻地湮灭了呢?于是下令查询郑苹如的档案。先查军统的名册,没有此人;再查中统的名册,居然也没有此人!
最后,还是通过上海方面才有了一丝线索:郑苹如是中统的一名“运用人员”,算是编外的编外,还没有进入人事花名册。
至此,郑苹如的事迹才在小范围内得以澄清。
至于她曾立下种种大功,为何在中统连一个转正的申请报告都没递上去。这因为张瑞京、嵇希宗等人相继落网,已经无人作答。但是,自古上司都喜欢贪下属之功以为己功,恐怕嵇希宗也不会例外。
所谓男朋友,不过是一箭双雕的借口,既满足了好色本能,又促进了工作开展。嵇希宗和郑苹如的所谓恋爱关系,不要说嵇希宗不会当回事,就连郑苹如大概也没真的当回事。
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就无关于爱情。
然而张爱玲却用一支妙笔,生生把这个故事写成了痴情怨女的戏码。
张爱玲写《色·戒》,写了30年,大概是她写得时间最久的小说之一。
《色·戒》发表于1978年,但实际上,张爱玲从1953年就开始动笔写了。修修改改三十多年,才拿出来发表。她说:“…(《色·戒》这个故事)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多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30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如果是单纯写一个女间谍的故事,事不关己,何至于花费那么大工夫。与其说张爱玲是写王佳芝,不如说她是在写自己。
张爱玲说“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意思是她听到郑苹如的故事时,感到很惊喜。因为她听到的版本是女特工爱上汉奸,映照她自己和胡兰成的爱情,不免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引起了心灵上的共鸣。
在张爱玲看来,尘世间的翻云覆雨并不重要,刻骨铭心的爱情可以超越一切。她不关心种种势力之间的争斗,只在乎男女之间的胶着和占有。无论在多么肮脏的尘土里,她都能慧眼发掘出动人的痴情;无论面对何种严酷的地狱,她自始至终只看得见爱或不爱的命题。
严纪华认为:“《色·戒》中男女主角的对峙起伏回旋甚大,似乎是借尸还魂地道出了张与胡的情感试练与创伤,亦即将王佳芝的情欲释放与张本身的情欲释放联结。”
王佳芝爱上了易先生,以至于在关键时刻放他一马,并为此付出了自己和一帮爱国学生的生命。张爱玲这样写,绝不是为了污蔑郑苹如,而是为了投射自己的爱情。胡兰成背负汉奸之名亡命天涯,张爱玲深受连累却不离不弃;直到千里寻夫发现胡兰成另结新欢,仍然把辛苦得来的30万元稿费寄给他,让胡兰成得以带着佘爱珍逃到日本去。
胡兰成的负心,一定深深伤害过张爱玲,让她在余生里都不愿再提起他。但如果问张爱玲是否后悔,那么看过《色·戒》后,我们就已经清楚地知道了答案。
王佳芝宁可自己死,也要放走易先生。无论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当遭遇爱情时,她便只是一个女人。这就是张爱玲对爱情的理解:爱就爱了,不问值不值得。她把这篇投射了自己灵魂的小说,命名为《色·戒》。表面上是警告男人要戒色,实质上是提醒女人戒情。然而她真正的意思,却是——执迷不悔。总之,王佳芝的故事,和郑苹如无关。郑苹如的人生是另一番天地、另一种精彩。作为富贵出身的千金小姐,自己又是美貌与智慧并存,倘若走传统的名媛之路,她必定是一朵奇葩,未必会输给当年社交界的“南唐北陆”——上海的唐瑛和北京的陆小曼。
她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却义无反顾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她是民国名媛里的异数。她的背影妖娆而又悲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