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后来在自传体小说《易经》里,曾披露过一个和母亲有关的情节。小说里写道:母亲回国探视在香港大学读书的琵琶。因为琵琶生活拮据,因此历史老师布雷斯代好心资助了她八百元学费。琵琶把这笔钱全部交给了母亲,但母亲却一下子就把这钱输在牌桌上了。而且母亲认为女儿必然是以身体作了交换,便偷窥琵琶入浴的身体,试图发现异状。这件事,使琵琶感到羞辱极了。
人们认为,这是张爱玲自己的故事。这也可以反映出,她和母亲关系的复杂轨迹。在张爱玲笔下,母亲从来不是伟大的形象,而是阴暗自私的。甚至还有《金锁记》里曹七巧那种变态的母亲形象。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张爱玲心目中,母爱的缺失和对母亲的失望吧。
但总而言之,张爱玲在港大还是生活得很愉快的。她有一个极好的女同学,是阿拉伯人和中国人的混血儿。张爱玲给她取了个中文名字,叫做炎樱。
炎樱是一个聪明而随性的女子。张爱玲和她脾气相投,常常一起去看电影、跳舞、吃冰淇淋。张爱玲很喜欢炎樱,经常在文章里提到她。有一次上英语课,教授要求大家翻译谚语:“Two heads are better than one。”这句话的意思是,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然而,搞怪的炎樱却译成:“两个头总比一个头好——在枕上。”太大胆了!教授恐怕要气晕了。
还有一次,炎樱从朋友婚礼上得到一块美味的蛋糕。据说,睡觉时将蛋糕放在枕头下,会带来好运。但是嘴馋的炎樱,却经不起诱惑把蛋糕吃掉了,然后把枕头放在肚子上睡觉,认为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炎樱真是个有趣的女子,难怪聪明绝顶的张爱玲也欣赏她。
不过,张爱玲和最好的闺蜜,在金钱上也是锱铢必较的。她们一起出去玩,永远是AA制,这次借了打车的小钱,下次也得还回来。不过这种科学理性的交友方式,让两个人都感到轻松,没有负担。
在港大期间,张爱玲开始有意识地发挥她写作的天才。有一次征文,她便应征写了《我的天才梦》,文末一句成了经典语录:“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写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不过十九岁。
在半殖民地的香港,各色人等混杂,中西文化碰撞。张爱玲冷眼旁观,大大地开了眼界。在这里遇到的人、见到的事,后来都纷纷在她笔下复活。比如,炎樱介绍她认识了一位有趣的太太,嫁过好几次,每次都是不同的人种。后来张爱玲便把她写进了《连环套》。
张爱玲刚刚读到大三,香港就遭到日军侵略而沦陷。这是1941年。
战争意味着什么呢?炮弹横飞,尸横遍野。时刻有生命之危。
那些出生富贵的港大同学,虽然被战乱打扰了跳舞调情的生活节奏,但能不理会的便尽量不理会。张爱玲犀利地形容:“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而张爱玲自己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完全不具备一般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怀,你可以看到她心底嗖嗖的冷气。她漠然走过血肉横飞的人们,甚至也不忧惧自己的生命,躲在寝室里悠然地读《官场现形记》。她不担心流弹,担心的只是能不能看完书。她和同学去吃胡萝卜饼,对旁边穷人青紫的尸体视而不见。她不关心民生疾苦,她对生命的态度极度冷漠。
然而张爱玲又确实拥有一个作家的天赋。在朝不保夕的危难中,她捕捉到了不同的人性流露。她注意到,战争爆发后很多人便匆匆结婚了。有一次,空袭警报拉响了,但一对男女却一定要借车去领结婚证。男人并不“善眉善眼”,女人也并无出众姿容。然而他们之间却产生了连命也不要的爱情吗?这类问题,才是张爱玲喜欢关注和探究的。这个故事,便是后来的《倾城之恋》。
战争结束后,张爱玲到大学堂临时医院去做看护。
她负责照顾在战争中受伤的人,但对病人的态度却异常冰冷。她承认自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有良心的看护”。她不是没有爱,只是完全不爱这些落难的、伤痛的人。不但不爱,而且憎恶。理由是:因为生命在他们那里受难!在她看来,生命是应该用来享受美好事物的,痛苦的生命不如不存在。
张爱玲眼中的世界是,劫后每个人都开始加倍享用生命。人们的食欲勃发,大街小巷美食云集,大大超过战前。一贯端庄的教授,逃过生死劫后竟口无遮拦地乱开女生玩笑。饮食,男女。经历过绝望,便仿佛只剩下了这两项本能。于是张爱玲得出结论:“想做什么,立刻去做,也许都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
四
这一段香港战乱的生活,给张爱玲提供了很多写作的养分。
她说:“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这些“珍贵的东西”,后来奠定了她在文坛的地位。
1942年,张爱玲回到上海,正式开始了卖文为生的生涯。
她一手写中文小说,一手写英文评论。
一出手就是经典。她先发表了《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已引起关注。《倾城之恋》是她的成名作,从此便真正走红了。早期作品大多是以香港时期的见闻为题材。后来的《金锁记》,则更使她的地位不可动摇。
她如同一颗璀璨的新星,以惊人的速度和热度腾空而起。人们震惊于她的特别,她的犀利,以及她讲述的新奇故事。张爱玲成为上海最炙手可热的作家。后来她出版小说集《传奇》和散文集《流言》,更是红得发紫。
张爱玲固然才华惊人,但她奇迹般的蹿红背后,也是靠了时势的成就。
1941年12月之前,上海是“孤岛”。就是说,那时还有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一小块地方,是不受日军控制的。因此进步人士云集,孤岛文学曾兴盛一时。然而,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孤岛”也沦陷了。曾驻扎上海的文坛大将茅盾、沈从文等,通通都离开了。
上海文坛一片真空,人人闷得发慌。
张爱玲在这时回到上海,恰是城中无人,正好一鸣惊人。
作家柯灵说:“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不得,给他们什么,当在是毫不计较的。”
这时已可以清晰地看出,张爱玲的政治观念甚至民族观念,都相当模糊。她不理会大是大非,只关心自己。她毫无顾忌地给日本人的杂志写稿,在和汪伪政权有关的期刊上发文。朋友劝阻她,她却理直气壮地回敬了一句响当当的名言:“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那是1944年。中国那么多的作家,有的避难重庆,有的投身抗战宣传。即便是同样在上海的钱钟书写《围城》,也是“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
只有张爱玲,欢天喜地地忙个不停。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是一个出名的好机会呀,我要抓住它。
张爱玲早就讲明了她的人生观:“一个人假如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默默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
张爱玲有了很大的名气,这时不过二十二三岁。
“做一个特别的人”的哲学,张爱玲也实践到了穿衣上,招摇地走上了时尚另类的路线。她读港大时的照片,还是个打扮朴素的姑娘。但成名后,就变得标新立异了。
当时上海有个“造寸时装店”,老板张裁缝善于量体裁衣,使女性身材扬长避短,因此大获欢迎。张爱玲也是那里的常客,却总是亲自设计些奇装异服。一次她要订做一条大红裙子,张裁缝认为不合适,但反对意见被张爱玲直接无视了。裙子做好后,张爱玲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我这身红裙,真要妒煞石榴花了!”对于她的奇装异服,女作家潘柳黛对此有诸多诙谐记录: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张爱玲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整条街都轰动了,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出版《传奇》时,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印刷所去,结果整个印刷所的工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全部停了工。对此,张爱玲后来自嘲说:“我小时候没有好衣服穿,后来有一阵拼命穿得鲜艳,以致博得‘奇装异服’的‘美名’。穿过就算了,现在也不想了。”
看来,这还是后妈的旧衣服给张爱玲蒙上的心灵阴影啊。
因为盛名在外,后来张爱玲干脆打算和炎樱开一家时装店,专门给淑女们设计服装。炎樱没有意见,但炎樱的妹妹却质疑起张爱玲这个时尚达人:我们会设计时装,你能做什么呀?张爱玲赶紧一琢磨,觉得自己只会做广告。于是到报上去发了《炎樱衣谱》,号称“不过是要使这世界美丽一点!使女人美丽一点,间接的也使男人的世界美丽一点”。
可惜,因为形势,服装店最终没开起来。
五
这个时期里,张爱玲又认识了一个要好的女朋友,苏青。
苏青是个女作家,同时也是《天地》的编辑。她向张爱玲约稿,但又怕张爱玲耍大牌,便可怜兮兮又风趣地请她“叨在同性”,给篇稿子吧。张爱玲笑了,觉得她有趣,一来二去两人就成好朋友了。
苏青为人爽朗,总是在编后记里大力称赞张爱玲的小说。如果张爱玲要出书了,她也会帮忙宣传。张爱玲也挺欣赏苏青,说:“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由于在文章上惺惺相惜,两人在私下交情也不错,经常一起逛逛街、串串门儿什么的。不过,自从一个人出现后,她们的关系就变得有一丝丝微妙了。
这个人,就是胡兰成。
胡兰成和苏青是同乡,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1943年10月,他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读苏青寄给他的《天地》。读到其中一篇叫《封锁》的小说时,他不由大觉惊艳,直起身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他看了作者,叫张爱玲。
张爱玲的笔端才华横溢,胡兰成是识货人。他抑制不住仰慕之情,写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果是何人?”结果苏青回信呛了他一下:“是女子。”
接着,胡兰成因为开罪汪精卫而被捕下狱。期间,苏青还拉着张爱玲,一起上周佛海家里帮胡兰成说情。本来要定死罪的,但坐了几个月牢,到第二年春天胡兰成就被释放了。
胡兰成逃出生天后,到南京休养。苏青陆续寄来的《天地》,让他对张爱玲文字的好感持续上升。尤其是一期上,同时刊登了作者张爱玲的小照。看起来倒也是个时尚清秀的女子,胡兰成顿时念念不忘,夹起杂志就回到了上海。
他心情急迫,一出车站就去编辑部找苏青。
见苏青很高兴,因此胡兰成也不提来意。陪着她吃饭逛街,然后绅士地送苏青回家。哄得她高兴了,才提出想要见一见张爱玲。
苏青仍然推脱说:“张爱玲不见人的。”胡兰成又追要地址,苏青迟疑一下,才写给他。
其实苏青说的不错,张爱玲最讨厌的事就是见读者。
第二天胡兰成兴冲冲地找上门去,结果就吃了闭门羹。但是胡兰成这个人,是不怕受挫的。他在字条上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并请爱玲小姐方便的时候安排见上一面。然后把字条塞进门缝,施施然回去了。
胡兰成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了张爱玲的电话,说要上门来拜访他,而且是马上就到了。女人的情绪不可捉摸,总是变来变去。或许是苏青盛赞过他,张爱玲对他个人有些好感吧。这样的突然袭击,胡兰成竟也有些局促,觉得“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
胡兰成后来回忆,等真见了面,才发现张爱玲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他第一没想到张爱玲个子那样高。第二没想到张爱玲笔下如此老辣,本人却是一副“幼稚可怜相”,不像个作家,倒像个不成熟的女学生。
但胡兰成很善于交流,才思敏捷又滔滔不绝。让张爱玲这样不善于交往的人,都有一见如故的知音感。两人一直聊了五六个小时,到分别时已经很熟的样子了。胡兰成忍不住问了他感兴趣的一个话题,你每月稿费收入几何?而张爱玲对他的无礼也不反感。
最后胡兰成送张爱玲出去,两个人并肩走着,他忽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这显然是一句调情,看似莫名其义,却可引发无穷遐思。胡兰成老于风月,所以见到女性就不禁想要一试身手。
然而,空有满腹理论、却匮乏实战经验的张爱玲,却不禁心如鹿撞了。洞悉人心也惘然,爱情落到自己头上,便也和凡俗女人没两样。第二天,胡兰成去回访张爱玲。这一次,张爱玲在自己的地盘里,超级才女兼贵女的气场充分发挥出来。胡兰成一下子被震住了,他对当时的情景记忆深刻:房间的装潢华贵到使他不安,张爱玲穿了一件宝蓝绸袄裤,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时尚又特别。他形容自己的心情,像是刘皇叔进了孙夫人的闺房。
再联想到张爱玲显赫的家世,胡兰成的心彻底折服了。他爱慕她的才气,心仪她的贵气。原本他并不喜欢张爱玲的模样。他喜欢的类型,是下巴尖尖、风情万种的俏丽女子。可是张爱玲的矜贵和特别,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从此,他每隔一天便要去看望张爱玲。然而,他们两个人是谁先爱上谁呢?应该是张爱玲先动了心吧。胡兰成去了三四次后,张爱玲一反愉悦的态度,而是变得烦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