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苹如慨然接受了任务。这个美丽女子当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是不是父亲谆谆教给她的八个字:为国效力,在所不辞?
古代的刺客会隐姓埋名,像聂政甚至自毁容貌,以免连累家人。可是郑苹如却始终以真实身份示人,因为她的日本血统是再好不过的天然面具。
丁默邨因此也对郑苹如多了几分信任。当然,他也没有放弃通过郑苹如来拉拢郑家,手段是威逼利诱。
比如闲聊时,丁默邨就说:你父亲不是高二分院的首席检察官吗?怎么不参加“和平运动”啊?坚持不参加,可能有性命之忧哦!所谓和平运动,无非是投敌卖国的行为。郑苹如回家后跟父母一说,郑钺决定不加理睬。
于是郑苹如装傻撒娇,若即若离地勾引着丁默邨。通过几个月的交往,丁默邨已把郑苹如当作爱慕虚荣的普通女孩,在她身上花钱如流水。
然而,刺杀计划仍然不容易展开。
作为特工头子,丁默邨的专业就是搞暗杀。他明白危险在哪里,所以处处小心提防。加上几起未遂的刺杀案,更促使他随时把警惕的弦绷得紧紧的。
每次和郑苹如约会,地点时间都是丁默邨定好了的。郑苹如若想约他去某个地方,他就打着太极推掉。郑苹如化被动为主动,策划了第一次行刺方案。她邀请丁默邨到家里来玩,在万宜坊附近埋伏了刺杀的中统特工。丁默邨对郑苹如一点不怀疑,禁不住她撒娇要求,就答应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丁默邨的轿车已快开到郑家时,却改变主意掉头离去。是他临时有事呢,还是身为特工的第六感?不得而知。这一次刺杀计划,宣告失败。快到1939年圣诞节时,又有了第二次机会。丁默邨告诉郑苹如,日本特务头目晴气庆胤邀请他去重光堂,共度圣诞夜。重光堂是什么地方呢?就是日本在上海的特务机关。丁默邨还说,到时会带她一起去出席宴会。郑苹如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上级。
刺杀丁默邨行动的重要性已经升级,中统上海区负责人张瑞京亲自来抓。于是,他们一起制定了第二次刺杀方案。
刚制定好方案,张瑞京就被76号抓捕了!
张瑞京被捕之后,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地供了出来,包括郑苹如准备刺杀丁默邨的前前后后。然而,逮住张瑞京的不是别人,而是76号的二号人物李士群。李士群早就眼红丁默邨的头把交椅了,一听说有人要刺杀丁默邨,是正中下怀。赶紧封锁消息,并且把张瑞京藏了起来。等着看好戏。
其他人完全不知情,所以郑苹如仍然按计划开展行动。
1939年12月21日,丁默邨去一个朋友家吃午饭,临时打电话叫上了郑苹如。他们一起待到了傍晚,郑苹如说要去南京路。于是丁默邨就开车送她去。
走到静安寺路时,郑苹如突然撒娇:你叫我圣诞节陪你出息宴会,可我连一件像样的新大衣都没有,多给你丢脸啊。
小女友这样说,一般男人就明白:又要被敲竹杠了。
丁默邨对女人向来大方,自以为明白她的小心思:那现在给你买一件去?
于是,郑苹如顺理成章地拖着丁默邨进了一间名叫“西比利亚皮货店”的商店,这里出售昂贵的淑女皮裘。
把刺杀地点定在奢侈品商店,是比较合理的。郑苹如想拖丁默邨去任何地方,都可能引起怀疑。唯有打着买大衣的借口,宰他一顿,是完全符合虚荣小美女的定位的。
而刺杀的时间是怎么定的呢?丁默邨是临时约郑苹如出来的,她事先不可能知道。其实这也是郑苹如聪明的地方,一个随机的时间,又是丁默邨自己定的,他起疑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但郑苹如陪了丁默邨一下午,期间她总可以借着上洗手间补妆的机会,偷偷出来打个电话吧?
总之,当郑苹如挽着丁默邨的胳膊,进入西比利亚皮货店时,外面怀揣手枪的中统特工已经到位。
丁默邨一直信奉的特工守则:每到一个不是预先约定的地方,停留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就应该不会有危险。
所以,丁默邨敢于进入皮货店。然而,他确实是一个训练有素、警惕性极高的老狐狸。而相比之下,担任射击任务的中统特工,实在是太业余了!
在郑苹如挑选大衣时,丁默邨突然发现玻璃橱窗外,有行迹可疑的人!那正是在寻找目标的中统特工。因为玻璃的反光,他们不能确定丁默邨的位置,所以就在外面反复打望——不可思议!他们之前没有实地考察过吗?
就是这一点疏忽,已经给丁默邨提了醒。
他掏出一叠钞票,往柜台上一撒说:“你自己挑吧,我先走了。”说着人已经飞也似的跑出去了。门外的伏击人员还没回过神来,丁默邨已经跳上汽车跑了。
这时才开始射击,已经没用了。人家的车是防弹的!
郑苹如仍镇定地站在橱窗前浏览,心里却明白:刺杀又一次失败了。
此时如果她立刻逃跑,或许还有一线活命的机会。
可是,郑苹如对自己的任务执著之极,竟舍不得放过一丝希望。
因为丁默邨那边没有一点异常,郑苹如便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还没有暴露。为了探知丁默邨的确切动向,她主动给他打电话去慰问,佯装出一副受惊的样子:“默邨,你还好吗?那天可把我吓坏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丁默邨仍和往常一样,软语安慰。郑苹如说自己缺钱花,他也即刻派人送来。于是郑苹如安了心,以为自己真的很安全。其实怎么可能呢?丁默邨是何等样人,当时的情况,郑苹如是唯一的嫌疑人。他回去想一想,就全都明白了。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动手,或许是不想打草惊蛇,也或许真的有一点舍不得。可惜了,这样的温香软玉。可惜了,他还没到神魂颠倒的地步。
郑苹如怀着背水一战的念头,策划了第三次刺杀行动。她要以共度浪漫平安夜的名义,到76号去行刺丁默邨。不知此时的嵇希宗是什么态度?眼看着郑苹如一步步走向必死之路,只为了她可能刺杀成功、而他有可能立下大功?1939年的平安夜,郑苹如打扮得花枝招展、身藏勃朗宁手枪,走进76号。无论是美人,抑或是侠士,都是一去不复返了。此时,丁默邨的手下已经等待她多时了。
六
郑苹如落入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手中。她被抓捕后,被关在76号第一行动队队长林之江家里。郑苹如不甘心束手就擒,对林之江眉挑目语,极尽挑逗,试图说服林之江和她一起私奔。而她的魅力也真不是盖的。像林之江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她的含情电眼、妩媚笑颜之下也不禁怦然心动。林之江晚年回忆,当时郑苹如“烟视媚行,弄得他荡气回肠,曾经几度为之意动”。
然而,林之江最终还是稳住了心神。他总结教训,觉得一个男人无论如何无法客观看待一个像郑苹如这样的尤物。于是,郑苹如接下来被交到了一个女人手里,那就是76号警卫大队长吴四宝的老婆佘爱珍。
佘爱珍,也就是后来成为胡兰成老婆的那个女人。风流成性的胡兰成早就和佘爱珍暗通款曲,他对郑苹如一案知道得如此详细,也就毫不奇怪了。
佘爱珍用遍了所有残酷的刑具。有机会折磨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她肯定使出了浑身解数。面对这种局面,郑苹如又另有一套对策:她一口咬定自己是因为争风吃醋,一时糊涂才雇人吓唬一下丁默邨。她说自己深爱丁默邨,可他却四处留情。因此花钱请人来吓唬吓唬他,不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佘爱珍问:你请的人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认识他的?郑苹如从容回答:枪手是黑社会的帮会成员,只知道他姓张。佘爱珍又问:你们怎么联系上的?郑苹如眼睛都不眨一下说:按他们的帮规,由他们规定地点。
在兆丰公园人工湖,湖边第二棵柳树下碰头。
这套说辞,显示出郑苹如的聪明。不承认是中统特工,就可以保护其他人员的安全。咬定是感情纠纷,或者还有希望软化丁默邨的心。
聪明的背后,是她的铮铮铁骨。可惜她万万没有料到,她在上海区的最高领导张瑞京早已把她供了出来。她的所有聪明都是枉费,她的所有坚持早被出卖。
在《色戒》里,易先生一发现王佳芝是间谍,立即毫不手软地将之处死。这出自张爱玲的想象,她希望通过女人的天真多情和男人的严酷绝情,演绎出一种自伤自怜的受虐式爱情。
但实际上,丁默邨还是颇有怜香惜玉之心。虽然郑苹如要杀他,他还是不太舍得杀了她。真正致郑苹如于死地的,其实正是她那种迷死男人不偿命的绝世魅力。这种魅力激起了76号太太团的集体公愤,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一天,周佛海的太太请汪系要人的太太们在家吃午饭。茶余饭后,热门话题自然就是被关押的郑苹如。这些太太们都出于好奇去牢里观摩过这个施展美人计的女特工,惊艳之余,不免产生嫉恨之情。太太们“一致批评郑苹如生得满身妖气,谓此女不杀,无异让她们的丈夫更敢在外放胆胡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