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之前，上海最时尚繁华的南京西路，还叫做静安寺路。这条路上，有一个奢侈品商店，叫做西比利亚皮装店。一个美貌的女孩子，妖娆地挽着一个平凡的老男人，一起走了进去。她的笑容里藏着杀机，她心里翻腾着秘密的火焰。如果在《色·戒》里，她叫王佳芝，她会爱上身边的男人，并让他逃跑。可是在真实的历史上，她叫郑苹如，她烟视媚行地一转身，给我们留下的却是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背影。事发两年之后，张爱玲从港大回到上海，就住在不远处的常德公寓。她常常在夜晚趴在弧形阳台上，眺望着繁华的静安寺路。她的脚步或许也曾踏上过郑苹如走过的土地。她的心里也长久地体味过郑苹如的人生轨迹。然而，她笔下的王佳芝仍然是她自己，而从来不是郑苹如。郑苹如追求的，是张爱玲所不能理解的，亿万光年之外的另一个热血世界。
二
郑苹如出生于1918年，只比张爱玲大两岁。她们曾先后在上海滩红极一时，一个是因为美貌，一个是因为才华。郑苹如可说是一代名媛，最终会走上女特工之路，是受到了家庭的影响。
郑苹如的父亲郑钺，早年留学于日本法政大学。孙中山流亡日本时，郑钺加入同盟会参加革命，成为孙中山的忠实拥趸。回国后，郑钺曾在复旦大学执教，后来到上海担任国民政府的高级法官，地位相当高。
郑钺的妻子是一名日本的大家闺秀，叫做木村花子。他们一共生了两子三女，其中二女儿就是郑苹如。
当时，郑家住在法租界文宜坊，那是上海最高级的富人小区之一。最高级是什么概念呢？当时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的工资才40大洋，而文宜坊一层楼的租金就要100大洋。郑家住的，是一幢独立的三层别墅。名犬洋房，算是绝对的富户之家了。
文宜坊约有百户人家，其中两个人物特别出挑，一个是才子邹韬奋，另一个就是郑苹如。因为郑苹如长得很美，丰满迷人，打扮又极其时尚。金雄白回忆：“每天傍晚，郑苹如常常骑了一辆脚踏车由学校返家，必然经过我的门口，一个鹅蛋脸，配上一双水汪汪的媚眼，秋波含笑，桃腮生春，确有动人丰韵。”
郑苹如容貌美艳，人又伶俐活泼。她考入上海法政学院夜校。会上海话，会国语，也会日语。她出没于华丽的舞会和高级宴会，结交了不少上等人物。和她同样时髦漂亮的妹妹，是当时社交场上一对引人注目的姐妹花。当时上海最大的时尚杂志《良友》也注意到了郑苹如，还邀请她担任了一期封面女郎。
此时的郑苹如，看上去就是一个标准的交际花。然而她醉生梦死的皮囊之中，包裹的是不一样的灵魂。父亲对她的管教非常严格。郑苹如的侄子郑国季说，有一次，郑苹如看见邻居家有把电吉他，非常喜欢，便提出要去学。但郑钺却不答应，为此郑苹如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一场。
郑钺一直给子女们灌输强烈的爱国思想。“只要涉及为国家做的事情，什么都可以牺牲，父亲并不多过问。”由此可见，郑苹如从小受到的家教，就是要勇于为国家牺牲。这是关键的一点，令郑苹如走上了和其他名媛完全不同的路。
1937年8月13日之后，日本大举侵华，淞沪抗战爆发。国民党军队败退，上海很快沦为“孤岛”。郑钺更是痛心疾首，教导儿女要为国雪耻。让人惊异的是木村夫人。她毫不迟疑地站到了丈夫和中国这一边，并且利用自己的日本人身份作掩护，积极开展地下工作。她虽然是日本人，所做的却完全是中国人的事。这可真不是个一般的女子啊！
有其母必有其女。
郑苹如身上也有日本血统，但在父母的影响之下，却无比仇恨侵华的日本，萌生起了强烈的报效国家的大志向。
三
因为郑家的夫人是日本人，所以日系势力多次上门结交。然而，这都被郑钺断然拒绝了。他朝九晚五地上班，很少与各方势力来往，看似一个中间分子。
其实，郑钺早就是重庆的人了。
确切地说，他是中统的特务。在家里保管着地下电台，为重庆方面搜集情报。当时郑钺一定觉得，为重庆效力，就是报效国家。所以当中统看中了郑苹如的出众和能力时，他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几年以后，他又把心爱的儿子送去参加国民党空军。其报国之情，是拳拳可见啊。
看中郑苹如的人，叫陈宝骅。他是陈立夫的堂弟，国民党上海党部要员。陈宝骅和郑钺私交不错，在日常交往中，觉得郑苹如胆大伶俐、有冒险精神，是个做特工的好材料，于是就有意把她招揽进来。
于是，郑苹如就成了中统的一名实习生。官方说法叫“运用人员”，连登记资料都没有。但从郑苹如后面的工作中可以看出，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积极性。
中统方面给郑苹如安排了一个顶头上司，叫嵇希宗。他的真实身份是陈立夫兄弟的表弟，时任中统“上海专员办事处”主任委员。
嵇希宗年纪很轻，公开身份也是上海法政学院的学生。换句话说，他是郑苹如的学长，和郑苹如接触再正常不过了。
嵇希宗受命第一次接触郑苹如时，就被她的美貌迷倒了。喜爱挽起发髻的郑苹如，白皙而优雅，是天生的尤物。在《色戒》中，这个角色叫邝裕民，也就是王力宏饰演的那个爱国学生。他对王佳芝有一种爱慕而轻视的纠结情绪，始终保持着远远观望的态度。
而现实中的嵇希宗，却毫不犹豫地出手了。他不顾自己已有妻儿，向郑苹如发起了猛烈的追求。亦真亦假，爱慕美色之心是真的，便于开展工作也是真的。
嵇希宗善于投其所好，他发现郑苹如是一片纯真的报国热情，便口口声声要为抗战出力。加上不时卖弄一下在特工生活积累的一点经验，让郑苹如对他产生了很大好感，觉得他既真心爱国，又有勇有谋，非常值得信任。
嵇希宗多次拜访郑家父母，礼貌周到。郑钺便默认了这段关系，在他看来，为了国家儿女做出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这样一来，嵇希宗和郑苹如仿佛真成了男女朋友。这时是在1937年底。很快，郑苹如就在特工生涯中展示出惊人天赋。一开始，她并没有接到什么硬性任务。就是利用天然的美貌和血统的优势，在灯红酒绿的社交场上，和各路日本军方和日伪人员套近乎，搜集情报。
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粉面桃腮动人，是男人都会不自觉地放松警惕。美人计自古就奇妙无穷。聪明的郑苹如由此套到了不少情报，然而最让她兴奋的，却是一条大鱼的出现：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长子近卫文隆来到了上海！
近卫文隆是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他是个海归，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留过学。白白花了一大笔钱，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近卫文麿很郁闷，就把他召到上海，到“东亚同文书院”里担任一个闲职。
书院里清苦的环境，把近卫文隆闷坏了。他很快投身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在这里，他立刻就为艳光四射的郑苹如所倾倒了。面对这样一个重要人物，郑苹如当然会重点笼络。近卫文隆很快就被迷得晕头转向了。
回报是丰厚的，郑苹如不但从近卫文隆本人口中探听到了很多有用的情报，还通过他结识了一大批日伪高官。
在这样的周旋中，郑苹如得到了一个惊天消息：汪精卫即将投日！
这个消息立刻通过嵇希宗上报重庆。
然而奇怪的是，重庆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道是工作疏忽看漏了，还是故意冷处理，就是要等汪精卫露出汉奸嘴脸。
果然，1938年底，汪精卫发出致蒋介石的“艳电”，决意叛变对日妥协。这份声明之所以叫艳电，是因为当日的韵目代日为“艳”。这时，重庆方面一整理情报才发现，哎呀，原来在遍布全国的特工之中，最先报告汪精卫叛变消息的，竟然是郑苹如！上级对这条情报线，不禁刮目相看。此时，郑苹如又做了一件让上峰震动的事。她决定绑架近卫文隆。她的想法很单纯：一旦能成功绑架近卫文隆，就可以要挟近卫文麿，迫使他作出停战的决定。这样一来，两国的战争不就结束了吗？这个幼稚的念头，不知道是她自己冒出来的，还是嵇希宗怂恿的。嵇希宗当然不会认为这样可以使两国停战，他只希望以此立功。于是，郑苹如便真的行动了。一天，郑苹如约近卫文隆去巴拿马夜总会玩。出来之后，她又提议去一个朋友家里玩。温香软玉在怀，近卫文隆毫无戒心，乐呵呵地就去了。这时，嵇希宗得意洋洋地向上级通报了自己的战果：近卫公子已经被我们软禁起来了，现在领导想咋样就咋样。
重庆方面得到这个消息，如临大敌。经过一番讨论，重庆命令嵇希宗立刻停止这一冒险的行为，因为担心会激怒近卫文麿，使他彻底站到强硬派一边。
这一史实，中日双方的史料都有记录。于是，郑苹如只得把近卫公子放了回去。近卫公子失踪了两天，日方的人都急坏了。可他本人还毫无察觉，只觉得玩得挺高兴的。
一场大风波无声无息地湮灭，郑苹如的能力已毋庸置疑。
四
接下来，郑苹如接到了第一项实质性的任务。
这是一项营救任务，对象是被关入76号的军统特工熊剑东。熊剑东是国民党少将，其时任六县游击司令，在苏常一带抗击日军。1939年3月被日军俘获。
想要救人，先得了解76号是个什么地方。
76号还有个别称，叫做杀人魔窟。它其实是汪伪政权的特工总部，因为位于极司菲尔路76号而得名。76号暗杀过很多抗日人士，也秘密抓捕过许多国共党员。这里的牢房，常年因为施加酷刑而传出哀号，血腥气息冲天。
76号从建立之初，就有两个头目：一号人物丁默邨，二号人物李士群。
郑苹如把目光锁定在了丁默邨身上。
丁默邨，也就是《色戒》中易先生的原型。
真实的他并不英俊，为人就更是不堪。他一生没有信仰，只有投机，换党派犹如跳槽一般容易。
最初，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但三年之后，就投奔了国民党，并且成为陈立夫兄弟的心腹之一。由于遭到戴笠的嫉妒，丁默邨受到排挤，就干脆投奔了日本人。他一手建立起76号，屠杀了大批抗日人士。连日本记者都形容他是“婴儿见之都不敢出声的恐怖主义者”，国人更称他为“丁屠夫”。而郑苹如，就是要去和这样一个杀人魔王周旋。她的底气，在于丁默邨是一个色中饿鬼。他虽然是肺病三期，却一直壮阳药不离身。据说还一度迷恋过京剧名角童芷苓。
对于如何接近丁默邨这样一个特务头子，郑苹如和嵇希宗反复商量。嵇希宗得到一个情报，丁默邨曾当过郑苹如的中学校长，也算有一点渊源。于是，他建议郑苹如直接走进76号，以学生的名义求见丁默邨。
求见之后唯一可以凭恃的，便是郑苹如的美色了。
于是，郑苹如打扮得光彩照人，大大方方地走到76号门前。
紧闭的大铁门前，身挎长枪的警卫立刻挡住了她。当时的郑苹如还是有些紧张的吧？根据嵇希宗的描述，铁门的暗处还架着机关枪。
但郑苹如把架子端得十足。她很清楚，不把警卫镇住，就根本没机会见到丁默邨。她傲然而妩媚地说：“请通报一下，我找丁默邨。”
结果，警卫真的乖乖去通报了。想必丁默邨好色的名头太盛，眼见这样一个美貌小姐找上门来，摸不清是哪位新宠，自然犯不上得罪她。
总而言之，郑苹如顺利见到了丁默邨。
接下来，也确实如嵇希宗所料，丁默邨一见天生丽质的郑苹如，就如饿狼见到了羔羊。郑苹如笑容满面，一口一个丁校长，仿佛是来和他叙旧一般。
人和人相处，由头不重要，愉快才重要。
只要愉快，就总能再找到借口见面。
就如郑苹如，她本身就是丁默邨的软肋。丁默邨一见到她心里就又痒又喜，又怎么会对她的频频拜访感到不满呢？
来往几次后，两个人已经比较熟悉了。
丁默邨颇为关心郑苹如的就业问题，因为郑苹如就读的上海法政学院已经内迁，她便失学了。郑苹如就说了：丁校长啊，我现在倒不着急找工作，倒是为我一个女朋友的事情着急。不晓得你肯不肯帮帮小忙？
丁默邨说，好说好说，是什么事？于是郑苹如就把熊剑东的夫人唐逸君带来了。唐逸君抹着眼泪，可怜巴巴地说：我丈夫只是个生意人，并不是重庆那边的人。求丁校长高抬贵手，放过他吧。让郑苹如惊喜的是，几天之后，熊剑东真的被放了出来。这让她对自己的能力更为自信，也觉得丁默邨是尽在自己的掌握中了。
然而郑苹如还是太天真了。她不知道的是，熊剑东的被释放其实是日本人计划中的事情，背后另有隐情。丁默邨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五
营救行动大获成功，郑苹如进一步得到上司信任。嵇希宗终于向她提出了高难度的终极任务：刺杀丁默邨。
此时，汪精卫一干人叛国投敌的行径，引起公愤。刺汪的行为不时发生。1939年底，国民党少将戴星炳假意投靠汪精卫，试图寻机刺杀，不料事发而被杀害。在这样的形势下，中统和军统都下达命令，要重创76号。其中一项任务，就是刺杀76号的特务头子丁默邨。这个使命，落到了表现优异的郑苹如头上。王佳芝爱上了易先生，郑苹如却从不曾爱上丁默邨。或许她还很憎恶他，他色迷迷的眼光像滑腻的蛇一样令她生厌。要真正接近狡猾的丁默邨，她必须付出更多，更多。殷切看着她的嵇希宗，或许也鼓励了她的决心。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因为她青春的生命里只出现了这样一个貌似导师的男人。他应该也是喜欢她的，谁也舍不得把这样一个如花美人推给别人。可是，为了立功，也就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