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田间车道一路往前走,真是欲哭无泪。如果我一直拦不到车,今晚难道就要露宿荒野了吗?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现出一片水塘,莲叶田田间,杂着星星点点的粉白莲花,更远处,依稀还有几朵罕见的蓝莲花。
我忍不住走下公路,踏着芦苇和衰草来到水塘边,想看得再真切些。走近了,才发现芦苇丛下隐着一艘单桨船,在浅水处轻轻荡漾,仿佛一个引诱的手势。我踌躇了一下,到底禁不住那****,解下背包藏在苇丛中,解缆上船,试着摇动单桨划入水中,努力划向那朵蓝莲花。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片水塘算不得险阻幽长,但是那朵蓝莲花却真是亭亭玉立于水中央,好像永远也划不到的样子,而这单薄的小船越来越不好控制,竟在水中团团打起转来。我越是努力划桨,船身就越是不稳,不论我靠左还是靠右,都不能使小船恢复平衡。
忽然间,天空中落下雨来,密如撒豆,而大太阳明晃晃的依然耀眼。水面被雨珠溅得如风起云涌,万马奔腾。我放弃寻找蓝莲花,想逃回岸边去,然而越用力,小船就晃动得越厉害,忽然一个倾斜,我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落在水里了,迅速沉没。起伏挣扎间,似乎看到岸上有个打伞的和尚经过,正紧张地向这边张望。
隔得那么远,我却偏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充满了温暖与关切,依稀仿佛,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娜兰。”我只觉心里一疼,水已经漫过头顶。
死亡就像蓝莲花,缥缈而神秘,会突然出现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刻。一种极度静谥的感觉从水底浮上来,充溢了我整个的心胸。同时耳边仿佛收听到戚戚喳喳的私语,是那些潜伏在幽冥世界的灵魂在对我召唤,要求我加入到他们之中去。像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够远行万里,葬身在异乡的莲花塘中,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吧?如果我死了,或者,就可以与父亲团聚了。
在这个最接近死亡的幽黯时刻,我的心情却异常平静,竟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还悠闲地想到今天是农历大年初三,算是黄道吉日吧?日子好,地点也好,总算死得其所。
泰戈尔说:“你出生的时候,你哭着,周围的人笑着;你逝去的时候,你笑着,而周围的人在哭。”这是一个轮回。但是我,或许父母也是庆祝过我的出生的,但当我死去,却不会有人为我哭泣。
我放松手脚,任由自己沉下去,沉下去……然而身边的水流忽然翻腾起来,有人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向上划,却是岸边的那个和尚。他的游泳技巧显然不怎么样,虽然拼命地向上蹬,却怎么也无法前行,已经有下沉的势头。我用力挣脱他的胳膊,潜下水去。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脚被水草缠住了,越挣就缠得越紧。我沉下心,一一解开那些水草,重新浮出水面。
只是一瞬间的事,雨势已经由急转徐,披着太阳光如万道金银线轻盈飞落,在水塘溅起层层涟猗。鱼儿“泼啦”一声跃出水面,刚才还遥不可及的蓝莲花如今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连花瓣上滚动如珍珠的雨滴也看得清楚,如果我真的在这一刻死了,那么,这便是天堂了吧?
我同和尚一起游向岸边,拖泥带水地爬上河滩。再回头时,雨已经停了。夕阳含笑,映着朵朵莲花,白的,粉的,蓝的,都风姿绰约,宛如仙境。
原来是一场太阳雨。
我找回藏在芦苇丛的背包,取出几张钞票,诚心诚意地说:“谢谢你救了我。身为出家人,是不会拒绝捐赠的吧?”
他不接,只是用那双澄澈温和的眼睛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我再次说:“刚才我溺水,若不是你,早就没命了。一定是佛祖遣你来救我,所以这一点点钱,是我一片诚意,请帮我在佛前添一点香油吧。”
他轻轻叹息,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你不是溺水,是自杀。”
仿佛一记闷锤正正砸中我的心脏,连灵魂也被震出七窍,我慢慢地蹲下身,将头埋在臂弯里,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他不问,也不劝,只轻轻念起经来。是梵文,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然而心灵仿佛受到轻柔抚摸,有说不出的平静轻松。
都说佛祖无相,有万千化身,那么此时于我,就是眼前这位素昧平生的和尚吧?
远山传来一两声鸟鸣,因为刚刚被雨洗过,显得格外清脆。我在诵经声中哭了很久,觉得心里畅快许多,抬起头时,才知道太阳已经下山,晚霞将天边染得一片绚红,流光溢彩,就好像那边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我忽然很舍不得这一刻,舍不得已经轰隆隆滚下山去的夕阳,舍不得此时还绯若涂朱但很快就会消逝的晚霞。如果我在刚才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美丽的晚霞了吧?
那和尚坐在霞光中,端然如花开。我到这时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肤色在微黑与麦黄之间,在晚霞的映衬下,透出湛然的赤金色,那是风沙星辰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迹。睫毛极长而微曲,眼神温和,鼻直而挺,五官俊美如雕琢,整个人身上发出一种无以名状的高贵气息,如同蓝莲花在月夜暗吐芳华,自开自谢。作为一个和尚,这样的清俊,简直是暴殄天物。
我无端地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说:“我叫谈娜兰。能知道你的法号吗?”
他回答了一个很长的名字。我只听清他的姓是辛哈,纠缠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所谓“法号”,只是中国的说法,作为佛教起源的印度反而没有这些讲究。比丘们出了家,仍然用的是在家的名字,虽然“四大皆空”,却未必“六根清净”。佛祖释迦牟尼在得道后,也专门回过迦毗罗卫国去教化自己的姨母妻子,并让她们带着五百宫女随自己一同出了家,成为最早的比丘尼。连他的儿子罗侯罗也出家做了小沙弥。
“那么,你回过家吗?你的家人在哪里?”
“在新德里。”他似乎微微楞了一下,盯着我的手指问,“这枚戒指很特别。”
“是朋友送的。”我有些意外,出家人也会在意身外物吗?但是脑中灵光一闪,我忽然明白过来,“你是大辛?是小辛的哥哥!”
“大辛?”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是我按照中国习惯给我的印度朋友取的名字。他姓辛哈,在新德里开一家香料店,你,会不会认识他?”
“是我在俗家的弟弟。”
果然不出所料。难怪我觉得他的长睫毛大眼睛似曾相识,原来是因为他长着一双和小辛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比小辛更加成熟英俊。
事情奇巧到这个地步,按说我应该感到惊异,但是不知为什么,好像这一刻早就在意料之中。早在我翻开大辛笔记的那一瞬间起,早在小辛送给我银莲花戒指并这出自他哥哥的设计时,我就已经知道,我会见到他。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小辛会半途离去,注定我会搭错车,注定会在莲花塘边遇见这场太阳雨,遇见他。
我简单地说了自己来印度的经过,说起我与小辛的相识。他什么也没有问,但我猜他是想知道的,于是很详细地讲起小辛及辛妈的近况。他始终不发一言,但听得很认真。
然后我问:“你呢?你怎么会恰好经过这里?”
“我正要去鹿野苑参拜。”
“步行吗?”
“游方弘法,本来就是僧人本份。”说起佛法教义,他变得健谈,“在我佛建教之初,本来是不主张设立寺庙的。佛陀每天带着众弟子云游四方,传道解惑,日间托钵乞讨为食,晚上就在树下打坐、静修,居无定所,身无长物。然而后来有些受到感化的国王富贾主动要求布施,想捐赠房舍供他们居住、修习、传教。弟子们心为所动,却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向佛陀请求。佛陀想了想说:好吧,但不可私有。这样,就有了僧舍。不仅可以让本寺的比丘居住,也接纳天下所有游方经过的比丘。日子久了,随着佛法昌盛,捐赠的人越来越多,僧舍也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丰富宏伟。这就需要有人管理,分配住所,安排斋饭等等,于是便有了住持,负责管理本寺事物,接待挂单僧侣。但是俗务渐多,仅有住持是忙不过来的,于是又有了上座……”
“于是便有了阶级。”我接下去,“众僧要选住持,住持要选上座,上座要选中座,中座要选门下沙弥,于是就有了竞争,有了权力,有了帮派,有了私欲,有了勾心斗角,有了尔虞我诈,有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噤声。我想,我是不是太过分了,这样去刺痛一个虔诚沙门的心,而且还是一个刚刚救了我命的沙门。然而,我说的是人性,僧的生活,终究遵循的也还是人群的规律吧?而大辛,也正是因为这人性与佛理的纠结不能自明,才要游方苦修的吧?
但他仍然不愠不怒,只是温和地说:“在佛教史上,的确发生过不止一次门派之争。在佛陀涅磐一百多年后,有比丘耶舍游化到吠舍离城,看到跋耆族比丘们劝令在家信徒布施金银以做建寺之用,耶舍认为这不合戒律,于是提出反对意见,却遭到跋耆比丘的斥责。耶舍不服,邀请了上座比丘七百名往吠舍离集会,两方辩论八个月之久,结果判决跋耆比丘的行为不合法规。这就是佛教史上著名的‘七百集会’。”
我有些欣然,但接着又觉得哪里不对:“既然上座比丘已经裁定劝募是不合规矩的,为什么现在各国的佛教建筑还是涂金砌粉的呢?尤其是我前年去泰国,在曼谷看到的所有佛寺,都极其辉煌炫耀,所有的佛像都是金镶玉镂极尽奢华的,如果不是劝捐赠,寺庙哪里来的那么多财富呢?”
大辛轻喟:“那时因为七百上座虽然有了定论,但是跋耆族比丘们并不肯承认这个结果,于是又邀集了一万名比丘重新集结,由于他们人数众多,故而史称‘大众派’。这样,就造成了教团的分裂,有了‘上座派’与‘大众派’的对立。这一次,是‘大众派’赢了辩论,但是‘上座派’也从来不曾放弃自己的坚持。两派之争,至今没有停歇,仍然是佛教集会的一个主要辩题。”
“那么你是赞成上座派还是大众派呢?”我问,但接着已经猜到答案,“你不肯轻易接受捐奉。你的心一定是向着上座派的,可是又不能确认哪一种理论才更接近佛的初宗,所以才要重走苦修路,寻找答案,是吗?”
他不语。我知道自己猜对了。我并且猜想他们辩论的内容,大概上座派会认为一切皆空,出家人怎可贪恋财物,认为诱导捐赠是错;但是大众派会觉得,佛陀在世时也曾接受捐赠,比如祗园精舍和竹林精舍就是来自皇族巨贾的捐献,虽然佛陀彼时一定没有开口要求过,而是凭借自身魅力使信徒们自愿奉献,但是收受捐赠的结果是一样的。那么,大众派比丘援引佛陀为例向信徒劝善化缘,又有何错呢?
我不知道我所猜测的理由会不会就是“七百集会”与“万人大会”辩论的内容,但是如果我这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也不能得出折中答案,就可想而知身在佛门坚持真理的比丘们的执著与困惑了。
经过刚才的一番死里逃生,我和大辛都没有力气再继续前行了。他是早习惯了野外露宿,而我觉得,反正印度天气晴暖,只要有他陪伴,就算睡在旷野也没什么了不起,只当是一次露营好了。
他将自己的水与干粮分给我,又捡了许多枯萎的芦苇铺在地上,弄成一张简易的床铺。虽然刚刚下过一场急雨,但夕阳炙烤,很快就把水分蒸发干了,大地干净得就好像刚才的雨没发生过一样。他从背囊里取出一张薄毯子交给我,说:“睡吧。”
我问:“你呢?”他摇摇头,面对河水盘腿坐下,一旦坐定,便立刻成了一尊塑像,仿佛已经这样坐了几千年。
月亮升起来,星光满天,晚风微凉,但不至于寒冷,喧嚣的印度此刻静谥如天堂,偌大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枕草藉块,说着些漫无边际的佛法禅义。
我说:“我还以为佛就是释迦牟尼,过去未来,惟一的佛。”
“不是这样的。”大辛温和地解释,“佛是‘佛陀’的简称,也就是‘Buddha’,意思是‘觉者’或‘智者’,是在印度早就有了的字。连‘出家’的风气,也是早就有了的。释迦牟尼的意思就是‘释迦族的智者’,在他觉悟之后,修行圆满,就成了佛。之前也有人悟到缘起之理而得到解脱,但他不能把自己悟到的真理说出来,因此称之为‘独觉’。我佛认为,过去有人成佛,未来也一样。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
“那么,你也会成佛吗?你的修行,是为了成佛吗?”
“我的修行,不是为了自身。就像佛的正觉,亦不是为了成佛本身,而是为了普渡众生,为了穷宇宙之法。在佛教之初,众僧苦修简行,以弘法为愿,自觉觉他。但是两千多年来,一方面佛教在印度日渐式微,另一面在传播过程中,形式上趋向繁华,对于身外之物越来越重视。这使我自觉离佛的精神越来越远,几乎失去方向。”
我努力地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不太自信地说:“你的意思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和物质的丰富,还有上座派与大众派、大乘和小乘学说的分歧,佛门生活离教义本宗越来越远,所以你希望重新体悟,对吗?可是时光是不能倒转的,世界从无到有,你不能要求它重新从有到无。纵使你自己可以做到全部放下,但也不能让全天下的和尚抛弃僧舍、财物,一无所有地回到大自然,餐风露宿,乞食为生……”
“为什么不可以?”大辛眼中精光一闪,比星光更明亮。
我一愣,问他:“可是你想这样做吗?你希望这样?这是你的目的、你的功课、你的修行和信仰吗?”
“不,不是。”他眼中的精光熄灭,重新垂额敛眉,恢复了那一平如水的淡静,轻轻说,“我没有参透,所以要继续云游,学习,思考。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想得明白,那时候,或许我可以解答你的问题。”
我忽然悲哀起来。为什么要思考呢?思考,是否就意味着怀疑?为什么他不能像别的和尚那样,就只是接受?既然入了佛门,就相信好了,经书、木鱼、佛像、香灯,有这些不就够了吗?
固然,这些只是形式。可是,世界本来就是物质的,皈依这些物质的形式总比思考虚无的道理要容易些。为什么不就只是接受、信任、服从、并遵循呢?那样,生活会不会变得容易些?
沉默良久,我以为他在打坐,或是已经眠着了,他却忽然轻轻说:“在佛陀时代,比丘们以出世解脱为宗旨。修行以持戒、诵经、坐禅为主,以法自娱。”
我微愕,他竟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呢,那些我没有说出口的疑问。
持戒、诵经、坐禅,以法自娱,那便是他渴望的生活,他追求的解脱之道。但是,他还有些事情未能了结,有些困惑未能彻悟,于是他苦苦思索,不懈追求,希望在云游与苦修中得到解答。
我想起沿途见到的那些苦行僧,有些明白他们的自律与痴迷了。他们和大辛一样,如此风尘跋涉,餐风露宿,就是为了远离尘世俗规,重走佛陀之路,回到最本真的状态,去体会最根本的佛法吧?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夜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莲花盛开的声音。我想起许多和尚入起定来,可以不吃不喝一坐数年,再出关时已经物是人非。大辛会不会也这样子坐成一尊化石?
明早醒来,当我们一同返回时,会不会就像误入桃花源的渔郎,发现外界早已年华流转,换了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