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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恒河的日夜(1)


在这个无梦的早晨醒来,要定一下神才知觉自己身处旷野,耳边是风声鸟语,眼前是满塘莲花,再一次觉得身在天堂。

一转头,看到光环中的大辛,我几乎有种晕旋的感觉。他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已经在诵经了,面对莲塘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宛如神像——是我的守护神吧?

我静静地坐起身,抱着膝看他念经,心里前所未有的宁静欢喜。自从父亲过世后,这十几年来,我好像从没有睡得这样香甜过,晨光清凉,凝脂般朝阳在天边冉冉升起,一切美得像个梦。

这情形如此亲切,让我有种错觉,好像不是第一次这样看他念经。好像这情景早已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封存了几千几百年,此时又重新展现在我的面前。在一泻如水的晨光下,他的侧面线条山棱起伏,波澜壮阔,从额头、眉骨、鼻子、到嘴唇的线条都十分优美,长而曲的睫毛又黑又密,如果他也有一头这样浓密鬈曲的长发,该多么帅气。

大辛在这时睁开眼睛,迎着我的注视展开了一个微笑,轻轻说:“早晨。”

那真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如果出家人也可以用美貌来形容的话,那他真是一个绝色的沙门。

我有些羞涩于自己刚才对他的打量,于是别转面孔,起身去湖边洗脸。

吃了点干粮,我们便上路了。两个人都很沉默,这于他可能是一种习惯,而对我来说,则感觉可以同一个近乎陌生的和尚说的话都说完了,再深细的语言,则出师无名,怕会触怒了他。

他待我是如此温和宽容,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有种莫名的敬畏,如对神明。

没有走出多久,我就搭到了一辆去瓦拉纳西的顺风车,遂与大辛告别。到了这时候,却突然失落起来,似乎巴不得永远拦不到车,可以就这样一直陪着他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如果餐风露宿就可以活的话,也许让我一辈子留在旷野的莲花塘边看他念经,也是愿意的。

我反转身子,从后车窗里贪婪地看着他英俊的脸,温和的神情,灰色袈裟在风中扑打扑打地像一只鸽的翅膀,坚毅跋涉的身影越来越远,并迅速消失在道路转弯处。此时天空地旷,本来路是黄的,田野是绿的,远山是蓝的,忽然不见了和尚,天地间寂灭如灰。

我想我到死也不会忘记那一幕,只觉好像失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样,闷闷不乐。那以后我每当想起大辛,第一个镜头就是他打着伞走在莲花池畔的身影,第二个便是我从汽车后窗里看到他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这出现与消失就好像灯的开关,一亮一暗,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后来的记忆中。

到了瓦拉纳西,我并没有去小辛替我预订的三星级酒店,而是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恒河左岸的背包客集居地,挑了一间每晚一百卢比的三流旅馆。屋内除了一床一几外别无所有,但幸好还算整洁。

经过荒滩夜宿,我的适应能力已经大大增长,只要可以洗浴便都能将就,况且行李箱丢失,许多日常用品都要重新添置,不得不节省开支。但为了礼貌起见,我还是给小辛的朋友杜比先生打了个电话,代致问候。

他相当热情,立刻便要来旅店与我会合。盛情难却,我只得说了地址,约好四点钟见。

安顿好一切后,我下楼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又在路边小店买了两套印度女孩常穿的衫裙长裤,挑了件宽松的土耳其袍子权充睡衣。因为一例甩甩荡荡的,便也无所谓合不合身。

三点钟刚过,门便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一个黑黑瘦瘦的青年,我主动伸出手来,用英语问候:“是杜比先生吗?”

“我听说你叫辛哈小辛,那你也会叫我小杜。”他用蹩脚的中文磕磕绊绊地说,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他看起来比小辛年纪略长,样子也还端正,但一双眼睛过于灵活,说不出哪里令人不安。

我用力抽出手来,也无意于纠正他的语法,只是笑笑说:“杜比先生,我们说英语好了。”

他倒也从善如流,立刻改了英文,但语气颇不甘心:“我很想练习我的中文。我比小辛早两年毕业,但没什么机会练习,现在生疏得多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小辛的学长,也是尼克鲁大学毕业的,这倒是失敬了。但想想我国的很多英语系毕业的大学生也同样说不好英文,便也释然。

“住在瓦拉纳西、结交圣人、用恒河水洗浴、敬奉湿婆神”,是印度教徒的人生四大乐趣。而这四件事中,有三件都是需要在瓦拉纳西才方便进行的。可想而知,这个城市有多么繁华、拥挤。

更何况,这里不仅是印度教的圣地,同时还是佛教的起源地,因此每日每时,都有成千上万的教徒或游客从世界各地拥往这里来。正如同经文里的那个词:恒河沙数。

杜比是骑摩托车来的。但这里离恒河很近,从窗户望出去,甚至可以看到一带河流的影子,因此我提议我们散步过去。

从旅馆往河边,沿街满是商铺货档,乍望过去琳琅满目,色彩如流,那些纱丽、首饰、鎏金神像、锦绣地毯,极尽富丽光华之能事。然而低下头,却可以看到满地牛粪、垃圾、腐烂的食品、和废弃的各式塑料袋。人与三轮车在争路,牛与野狗也跟着凑热闹。

我们从人群中艰难地挤过去,杜比试图拉我的手,见我一再甩脱,只好退而求其次抓住我的胳膊,几乎是拖曳而行。

离我们不远处,一辆轿车与人力三轮交错,互相挡了路。轿车的司机下来,揪住三轮车夫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我原以为一场肉搏在所难免,却不料那三轮车夫竟然抱着头蹲在地上,连一句反抗或者分辩也不敢。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警察就站在离他们不足百步处,非但不闻不问,还抱着胳膊看得津津有味。

我为之瞠目,忍不住叹道:“欺人太甚!”

杜比居然听懂了,用中文回复:“这就是阶级啊。”

“可是,你们的治安呢?你们的文明呢?”我不满地质问,“一句阶级,就可以放纵犯罪吗?”

“又不是杀人放火,怎么能算是犯罪?”杜比冷淡地说,抓着我的胳膊继续向前走。

此时恰好有一队三轮车夫拉着客人一路按着车铃驶过,一望可知是某个旅游团队。那几个警察立刻精神起来,一字排开,挥着棍棒大声地吆喝着,劈头盖脸地抽打在每个车夫身上。人均有份,无一落空。而那些无辜的车夫,只是低着头用力蹬三轮,无怨无悔地用肩背承受着凭空而降的棍棒,甚至连头都不会抬一下。似乎无缘无故地挨这一下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而经过警察面前不挨打才是不正常的事一样。

我已经失去评论的兴致,只沉默地随着杜比穿过人群,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更加令人瞠目,而无法继续沉默——就在往前不远的一个叉路口,又一队旅游团坐着三轮车队经过,却被警察拦截,说他们挡了道路,阻塞交通,要检查导游证件。那个导游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看样子是趁寒假出来打工的大学生,当然没有导游证——事实上印度大多数的导游都没有导游证,警察不过是在寻衅勒索罢了。没问上两句,警察不由分说便扬手给了导游一个嘴巴。导游不是车夫,当即捂着脸分辩了两句,换来的却是更多的掌掴。

游客们惊叫起来,也都围上前七嘴八舌地帮着说话。我这才发现是中国团。有个年轻女孩显然是领队,拿出导游证来与警察交涉,然而那些警察根本不屑争辩,只挥着棍棒下令,要将整队十七人全部带去警局搜查。

我忙推杜比说:“你是本地人,能不能帮忙说说话,想办法帮帮他们吧。”杜比点点头,排开人群走过去,二话不说掏出一叠钞票便塞在警察手里,连人们的眼光也不避讳,就这样当街公开行起贿来。

然而,这一招真是管用,三两句话后,警察挥了挥手,十七人团被放行了。我几乎看得呆住,其实,贿赂枉法和仗势欺人在每个国家都是有的吧,然而像这样赤裸裸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发生还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尤其是警察随意打导游耳光,这在文明国家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吧?

走到安全地带后,女领队抓着我的手不住感谢,又问杜比花了多少钱。杜比说一千卢比。领队忙拿出二十美元来塞在他手中,又连声道谢。其实我和领队都很清楚,刚才杜比塞给警察的钱数最多只有几百卢比,但是我们也都知道如果不是杜比出面,真不知这一幕闹剧要如何收场,即便让他赚一点也是应该的。

领队的姓很特别,姓仇,来自广州。这是一个广东老年团,大多数人别说英语,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如果真是被带到警局去,后果不堪设想。印度警察的“黑”是出了名的,谁知他们会把人带到哪里去,又会发生些什么事,况且,即使真的只是带到警局公事公办,也足以让这团人的行程计划大打折扣的了。

为了表示感谢,也是觉得有个擅交际的本地人陪伴在侧会更让人放心,仇领队一再邀请我们同船游河。我本来觉得居功图报非君子所为,然而难得他乡遇同胞,况且也并不想同杜比单独相处,便欣然同意了。

没有人能说清瓦拉纳西的年龄,两千岁三千岁或是更多。或许,自从有恒河,有人类起,就有这座城了吧。

传说恒河是因为湿婆在天河里洗头,天河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到人间而汇成的。印度教徒认为对着日出的方向用恒河水洗浴可以清洗罪孽,获得重生。

虽然此时已经是下午,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浸泡在河水中,大多是男人和老人,很少见到年轻女人,大概是躲在比较隐避的地方吧。他们并不像传说中那样赤身裸体,而大多在腰间围着点什么,三三两两,或坐或立,清洗着今生的罪孽,祈祷来世的轮回。

倒是岸边有三个僧人赤身裸体,在土筑的高台上做出种种朝拜动作,看起来更像是瑜珈表演。为首的是一位老者,形如枯柴,双目深眍,年纪不可辨,说他四十也行,八十也像,稀疏的长发编成无数细辫委垂于地,身上涂满白灰,一丝不挂,腰间物不知羞耻地搭拉着,令经过的人又想回避又忍不住要拍照留念——毕竟,这就是传说中苦修的圣人,难得一见的。

他的两个弟子在旁边击鼓助舞,其中有个僧人的长相真是令我毕生难忘,他只有左边半张脸是相对完整的,右边脸则完全挂下来,就像是溶化了的蜡那样一直低垂至颈部,眼睛嘴巴都只是依稀有个影子,但肯定是没有任何功能了,更像是一段腐烂的肉,就那样随着他的舞步甩搭甩搭地摆荡着,就好像泰戈尔诗里形容的“天狗的帮凶”。

我只看了一眼便发起抖来,这真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可怖的面孔,那是超乎想象的一种丑陋,即使是做噩梦或者在最可怕的惊悚片里,我也不曾见过那样一张邪恶的脸。与他相比,《魔戒》里的魔鬼小矮人简直堪称是美丽的。

我无法接受那样一张脸会是个忠诚的信徒或者有德的僧侣。尽管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以貌取人是肤浅的,况且他长了一张那样的脸,除了出家之外也别无出路,但仍然不能对他同情。

仇领队也低低地惊叫一声,转头问杜比:“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可是哪怕只是想一下他的模样已经足以令我颤栗,更不要说谈论他了。

杜比却毫不在意地凝视着他说:“是麻疯病的后代吧。印度有很多麻疯病人,生下了孩子就会奇形怪状。在我们宗教里,他们的前世做了不好的事,所以今生会有这样的惩罚。”

仇领队又问:“那么这么多人在河里洗澡,不怕传染麻疯或其他疾病吗?”

杜比有些不高兴地说:“怎么会呢?圣河水可以治愈一切疾病。”

这时候那三僧侣之一走过来乞讨——幸亏不是最丑陋的那个——说是收取拍照的钱。我想说自己并没有拍照,但实在没有勇气同他争辩,便赶紧付了一张钞票打发他。这时候倒有点释然了,因为这证实了他们的种种怪异行为还是出于谋生目的,而并不是为了修行,那老者也算不得真正有德行的圣人。否则,才真叫人心里难受呢。

我想起大辛,他的苦修是不同的。

在佛教诞生之前,印度教徒的修行分为“梵行、家住、林栖、遁世”四个阶级。遁世的圣人,应当抛舍一切,剃发、守戒、乞食、穿破衣,梵我如一。

后来,这些规矩也成为了佛门弟子的戒律。2500年前,尼泊尔王子乔达摩悉达多为了解万众之苦,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吻别熟睡的妻儿,从迦毗罗卫国逾城而走,做的第一件事正是去华服、换袈裟、剃发为僧。他父王派出的随从在树下追上了他,决意随他出家,从此开始梵修之旅。

他们先后寻访了三位当时有名的圣人智者,师从他们学道,但终不能解答心中困惑。于是来到苦竹林苦修。

佛说“放下”,他的确有资格这样说,为了修行,他放弃的比所有人更多。包括王位,家室,享用不尽的财富和美食。在苦竹林中,他不住屋,不着一缕,栉风沐雨,每日只以一粒麦子为食,苦思冥想,梵我两忘,坚持了六年之久,消瘦得像一枚干枯的果核。但是这并不能让他去除烦恼,得到解脱。终于有一天,他昏倒在河边,有个牧羊女由此经过,用一碗羊奶救醒了他。

于是佛陀意识到苦修并不是得道的最好方法,寻求正果必须另觅蹊径。他来到尼连禅河里沐浴,洗去了六年的污垢,顿觉神清气爽。他的作为使得五位随从以为他放弃了修行,决意不再追随他。于是佛陀独自来到菩提迦耶,终于在一棵菩提树下顿悟得法,修成正果。

然而如今,从恒河岸边这些形如枯柴身涂白灰的僧侣来看,他们显然还是相信苦修才是成为圣人的最可行方法。既然是修行,那么乞讨也成为理所当然的功课,但是像这样赤条条地拦着游客讨要拍照费,怎么都不该是一位圣人所为吧?

尤其是我还看到有个僧人的生殖器上竟然横穿着一把锁,当游客给了足够的小费时,他便毫无羞耻地提起那把锁给游人看,任人拍摄他的****。圣修至此,情何以堪?虽然智者无遮,但也不用如此以满足世俗猎奇心理来换取银钱吧?

一路挤过人群,终于来到著名的“出生石阶”——连接岸与河水的数百级台阶,此时挤满了朝圣的僧侣,疲惫的信徒,寒酸的乞丐,还有无处不在的牛粪。

我和仇小姐彼此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既怕滑倒,也怕踩到人,感觉就像穿梭在天堂和地狱之间。

在这里,每天都有许多等死的教徒来自全国各地,带着最后的金钱与力量跋涉来此,住不起旅馆就直接睡在石阶上,晨浴暮祷,直至死去。公共火化场自然会为他们收尸,焚烧,而后将骨灰撒入恒河,满足一个教徒最后的修行,至高的愿望。

生与死在这里是这样的接近并频繁上演,想到恒河水里洒满了死者的骨灰,似乎有些毛骨悚然。但是真正身临其境,却只感受到一种肃穆与怆然。

曾有人说过:陵墓是一个城市文明的阴间缩写,是这个城市繁华度的标志,人们对死亡的敬畏在侧面反映了对生活的追求。而印度是没有陵墓的,虽然瓦拉纳西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是一个相当繁华的城市,印度也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但他们却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