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过,一片菩提树叶飘摇而下,我伸手接住了,不便再扰大辛静修,只得假装游览,独自参拜了佛陀初次转动****的黄金坐像,又沿着绘有佛本生故事的长廊细细欣赏壁画。
色彩妍丽的壁砖上,一轮满月在天,佛陀坐在菩提树下苦思冥想,而天魔的三个女儿:渴爱、憎恶、贪欲,围绕在他身边,尽态极妍,做出各种妖娆媚态,试图摇动佛心。而佛终不为所动。
壁画风格大胆,色彩鲜艳,男与女、僧与俗的战争几乎是狰狞的,我不知如何就有些凛然。
再往前走,是阿难侍奉佛陀涅磐的画像。阿难又称阿难陀,是释迦牟尼的弟子中最愚钝的一个,佛教导阿难,往往要从洗头洗脚诸琐事教起,苦口婆心,训戒他要先洗脸再洗身,洗脚的盆子不可以用来洗脸,云云。
那一日,佛趺坐室中,只有阿难随侍在侧,听见佛自言自语道:佛为众生故,尚将驻世十万劫或仅又千劫乎?
阿难不知所云,故未回答。
佛又道:然则尚将驻世五百劫乎?
阿难仍无语。
佛再问:然则尚驻世百劫乃至十劫乎?
阿难瞠目以对。
佛叹息,遂向阿难明言道:我今即灭于涅磐。
阿难始惊,号啕哭泣,已晚矣。
阿难不知道,佛祖自知一生功业圆满,大去之期将尽,但终未能尽释恋尘之心,他的自言自语,乃是在向天地众生求一个答案。倘若阿难足够聪慧,立刻跪下来诚心诚意地求佛祖为了众生再历劫千余,佛陀或会再驻世数十百千年。然而阿难无语,佛遂知天听命,翌日往河中沐浴,从容涅磐。
这是佛本生故事中我最喜欢的一段,充满了命运的无奈和不确定性。即使是佛,也不得不遵从天意,大去之期竟由弟子阿难一语而定。
这有点像《封神榜》中的比干之死。传说比干多心,故而聪慧绝伦。狐狸化身的妃子妲己向纣王进谗,令比干当廷剖腹剜心。比干剖心后疾走城外,遇见卖菜婆婆,问:菜无心可活否?婆婆说:无心菜,可活。比干又问:人无心可活否?婆婆说:人无心,岂非死人?比干闻言,即跌倒于地,再试其鼻息,已然死了。
若依六道轮回之说,那么妲己便是由畜牲道轮回人道,却不忘前世记忆,与比干恩怨纠结。而比干聪明绝顶,位极人臣,其命运却由卖菜妇一言而定生死,岂非如释迦与阿难之对么?
迎面走来两个日本游客,见我在画廊徘徊不去,很蹩脚的英文自豪地向我介绍:“这些画很美吧?是我们日本人画的。”
我承认这些画很美,可是很不愿意看到日本人那种特有的洋洋神色,一种小老鼠偷到油吃的贱兮兮的得意。于是假装不懂英文,瞠目不语。
那日本人对于不能与我交流深为遗憾,却仍对着壁画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日本佛界有句语录:‘从事佛道不为别的,就是用有闲的一生来忘记世上所有的事,这是第一要义。’但是我看见这样美丽的画,却一心想永远地记住,不仅要用眼睛来记,还要拍照留念。这真是无奈啊。”
我微微一愣,不禁肃然起敬,不敢再轻慢。然而刚才已经装不懂英文了,此时前倨后恭也太露形迹,于是友好地点头笑笑,转身离开,又独自往园中散了一会步,喂了一会儿鹿,这才重新回到寺中。
大辛不在菩提树下,我向寺中人打听,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走了多久?去哪里?”
长老迟疑地说:“没多久吧,没说去哪。”
这等于没有答案。我又气又悔,忙忙追出寺院,却哪里再见得到大辛的身影?
他会去哪呢?是往别的寺院挂单,还是往菩提迦耶行进?
我叫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先命他往菩提迦耶的方向追了一段路,一直追出半小时也没看到大辛的身影。大辛是步行,如果往这条路上走,不可能走得那么快。于是我又命车子回头,开始逐家寺院寻找,到处问人可见到一个这么样的挂单和尚,姓辛哈,今天来的?
鹿野苑寺庙众多,有韩国的,有泰国的,还有一座中国捐建的“中华佛寺”,来圣地修行的游方僧不在少数,不同肤色不同国籍,取经的、朝圣的、挂单的、静修的各行其是,但是今天来的只有五六位,其中一老一小是结伴来的,还有两个是外国和尚,年轻的印度和尚只有一位,但不姓辛哈。
我抱着一线希望,还是请住持替我请出那位和尚来见一面。看到住持奇怪的眼神,我只得解释:“我替他俗家的亲人带信来。他母亲病了,希望能见他一面。”
说得这样凄苦,不由得老和尚不信。等候的当儿,我在佛前跪拜忏悔:原谅我,这不算说谎吧?我确是受小辛之托来找他,而辛妈也的确身体不太好。但是,我仍要请佛祖保佑辛妈健康长寿,事事如意。
在佛前磕了头起来,住持引着一位比丘走了出来,黑瘦且高,很有点得道高僧的意味,但不是大辛。
我难掩失望之情,只得谢了住持离去。
小辛的短讯过来,说已经抵达瓦拉纳西,正租车往鹿野苑来,大约一小时后到库提寺。
我焦虑起来,益发匆忙地奔走,几欲疯狂。古时有个叫张羽的书生,夜间寄居佛寺,抚琴抒怀,竟然引得龙女上岸,由知音而成夫妻。龙王知道后,遂将女儿囚在龙宫不放上岸。张生为了求妻,在海边支起铁镬煮海水,逼得龙王只好交出龙女。我这样不管不顾,一间间寺院地寻找,一个个僧人地辨认,也如张生煮海般,誓要搅乱佛门,打破樊篱,逼那和尚现身。
然而,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大辛宛如沧海一粟消失于天地间。我怏怏地退了三轮车,一个人沿着河边慢慢地向前走。想象不出见到小辛时,跟他说我把大辛弄丢了,他会如何失望。
“娜兰。”
又一次,我又一次听到那呼唤,清晰地响在耳边。抬起头,便看到大辛站在不远处,正向这边张望。
以这样的距离,除非他发力高喊,我不可能听得清楚。但是那声音分明低柔亲切,仿佛春风拂过耳畔。我甚至不能判断是来自真实还是幻觉,
我向他奔跑,撞到人也不理会。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我指责他:“你不守信用!你害得我好找!”
“我并没有承诺你什么。”大辛叹息,“你太执著了。”
他转过身往前走,但是脚步不急不徐,似乎并无意于甩开我。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生怕再一次将他弄丢,像一个被辜负的小媳妇那样不甘心地絮絮数落:“佛祖悟道之后,也曾回到迦毗罗卫探望自己的亲人,并且度化姨母和妻儿一同出家。你明知道弟弟要来,却为何要逃避?”
“那是佛祖在悟道之后,将一切看得通透,对万事万物都有圆融觉谛,方能如此。在他离家之时,也曾立下宏愿:不能悟道,誓不还家。佛陀的首座大弟子舍利弗在决意涅磐之际,亦曾特地回家向母亲辞别。这都是得道僧伽在真正取得大智慧证得阿罗汉果之后的行为,而我自问还不能做到断除见惑,放下我执,所以,现在还不是兄弟见面的时候。”
我语结。与他纠缠家事,使我有一种自欺欺人的亲切感,仿佛走进他的生活,与他有不同寻常的交情。然而他这样坦荡,反而让我无从指责,况且以佛法典故辩论,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惟有耍出无赖手段:“我已经答应了小辛,不能让他失望,如果你不见他,我就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们兄弟见面。”
我以为他会继续搬出典故语录来劝我,然而,他却只是说:“好。”
反而是我愣住了:“你答应?”
他点头:“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好了。”
我们走下石阶,在河边坐下来。河水滔滔地流过去,瞬息不止,载着树叶、落花、枯枝,以及岁月。据说这是恒河的支流,那么在深不见底的河床下,可能埋葬着无数信徒的尸骨,还有那些未能及时升上天堂的灵魂。
大辛一坐下来,就变成一尊坚若磐石的莲花座,而且不是开在池塘里的莲花,而是寺院壁画上的金莲花,或者喜马拉雅山悬崖陡壁上孤绝盛开的雪莲。
当他开始念经的时候,我感到周围的空气都震动了起来。就仿佛有无数亡灵从河底爬上来,伏在岸边等他超度。远山近郭全都笼罩在一种圣洁的光辉中,有种温柔的沉默。而当他的经声停止,那些亡灵便依依不舍地散去,有的就此升入天堂,有的重新回到河底,等待下一个有缘人度它上岸。
河边的空气重新变得清朗起来。我敬畏地看着大辛的侧影,那英俊如雕塑的侧影。在莲塘边醒来的那个早晨,我也是这样地看着他,晨曦在他脸上泛出金色光彩,如真如幻。而此时是阴天,河里也没有莲花,但我却仍然感觉仿佛有霞光映照在他脸上,湛然纯真。
我被这种奇特的光彩震住了,许久,才心虚地嗫嚅:“是什么使你改变主意,愿意见小辛了呢?”
他转过头来,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羞愧,他是想说因为无法摆脱我的纠缠,只好屈从吗?但是接着仿佛有一根针刺进心里去,又好像一只巨手刷地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密不透风的屋子——我在大辛的眼光中,清楚地看到一件事:他喜欢我.。
他喜欢我!他看着我的眼神这样温柔,这样专注,就仿佛看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看着他在这世上惟一的拥有,温柔得令人悸动,专注得仿佛已经这样凝视我一千一万年。他看着我,仿佛我是这世上惟一的女人,是他生生世世的姐妹、****、女儿,充满了昵爱与怜惜。
我被这发现震惊得浑身发抖,一边狂喜到忍不住要流泪,一边又战战兢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可能吗?他终于爱我了,所以才会一面忙不迭地逃离,一面又在看到我如疯如狂的追随后忍不住发声呼唤。如果刚才不是他主动叫住我,只怕我永远再也不能见到了吧?
但是他很快扭开头,又恢复了那无忧无喜的面容,望着河面说:“因为我想明白了,只是沿着佛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是不够的,还必须要经过佛的修炼。我已经去过蓝毗尼和居诗那耶,现在又来了鹿野苑,但并无进步。二百里外的菩提迦耶,如果我愿意去,现在就可以去到那里,无论是乘车还是徒步,都不是一件难事。我本来打算把它作为自己的下一站,但是现在我改了主意。这些地方,如果只是用来参拜而不能有所体悟的话,便只是一些地点而已,没有真正的意义。”
我觉得失望。他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这样好,宛如雾锁重岩,石沉潭底,不容窥探。我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发问:“你的意思是说,它们都太形式化、太繁华了是吗?可是在我眼中,这里已经很清幽了。我从瓦拉纳西来,那里充满了喧闹、拥挤、到处都是垃圾,那么多的虔诚却只会让空气变得更加污浊,但是每个人都活得热气腾腾的。河滩边到处都是虔修者,坐在人群里就像坐在大山旷野,对周围不闻不问。我不知道他们的心是不是安静的,但是至少他们让我知道,如果真想静修,不论在人群还是在旷野,都一样可以做到。你已经来了鹿野苑,这里拥有各国的佛寺,每一座都会对你敞开山门,随你挂单,这里幽静简单如世外桃源,如果你想静坐、冥想,还有什么地方会比这里更合适呢?”
“你说得对,如果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在此处或者彼处,没有什么不同。”他顿了一顿,平静地说,“但是,我不够定。”
我的心轰然一声。他承认自己的心在动,为我?抑或为小辛?
不重要。至少我知道了,他还是一个肉骨凡胎的真实的人,还有感情,有心动,这便好。
我仿佛又看到一丝希望,正想进一步游说他,却听他继续说:“我不够定,所以我决定面对,留在这里等弟弟来到,当面告别。”
“告别?”
“是的,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该去的不是菩提迦耶或任何一个圣地,因为所有的圣地,所有的佛寺,都是在教义兴盛后完成的,都是佛的表象,不是真正的佛旨。就好像我刚才在库提寺坐禅的那棵菩提树,传说那是从菩提迦耶佛祖顿悟的那棵大菩提树上折枝移植的,但是又怎么样呢?它毕竟不是佛祖顿悟的那棵树,既使是,也不代表坐在那里就可以得到解脱,它只是一棵树,一个象征,一个身外有形之物。真正的修为,是应该远离这些形式上的牵绊,只用心去感应天地,求得正果。所以,我决定不再逃避,面对我该面对的一切,做一个了断。”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佛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所有的有形之物都是幻象,所以,他想远离这些已经被扭曲了的形式上的佛寺和教义,远避山林,从头苦修。这就是禅宗意义上的“入关”了。
入关之前,必须交代一切,放下所有心事,包括与小辛的牵系。如果他逃避,这本身就是不能“放下”,所以,他终于答应我再见小辛一面。这算是对我的恩施,还是对小辛的交代?
我不知道该为他终于答应见小辛而高兴,还是该为他决定进山入定而难过。还有刚才他眼中转瞬即逝的爱意,我真的在那里看到了爱的注视么?或者,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刚觉得似乎接近了他一点,多懂得了他一点,可是他一句“入山禅定”,却又将我推到了天涯海角,并在我们之间划下一道天堑。我和他,不可能,永远是不可能!
我绝望地尝试最后的挣扎:“可是佛陀不是已经凭借自身的体验来证明苦修并不是求解脱的真正方法了吗?佛不是不主张苦修的吗?”
“我并非刻意自苦,我只是为了静心。佛不主张苦修,但在初时,众比丘都是寄身山林,依树而栖,哪里有什么寺庙、香火?我做不到在人群中遗世独立,便只能找一个真正的世外净土潜心禅定,就像我佛当初在菩提树下所做的那样。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所领悟。”
有一种幽昧的气息游荡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时而稀薄时而浓郁。我再次感受到那种空气的震荡,觉得自己也像是沉睡在河底的亡灵,绝望地沉溺在对他越来越深沉强烈的爱意中,也沉溺在即将永别的悲伤里。他不仅是个沙门,还是一个马上就要入山禅定的苦修者,我除了看他越走越远,与世隔绝,还能怎么做?
手机发出“嘀嘀”的提示音,我看了一下号码,说:“小辛到了。”
我看着大辛,他端坐如莲花,但我却能感受到他内心刮起的风暴。对于即将和睽违多年的亲弟弟重逢,他也是紧张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