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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1)


辛哈兄弟终于见面了。这个晚上,我们回到了大辛挂单的库提寺借宿。他们兄弟联床夜话,而我亦无法再挑剔住房条件,只得因便就简,与两个韩国游客一同睡在客房的通铺上。

一夜难眠。想到与大辛同在一个屋檐下,心中不知是苦是甜。月光从两扇窗帘的中间透射进来,仿佛有香气,铺洒得屋中柔情似水。我无缘故地相信大辛也没有睡,如果我去敲他的门,他会不会愿意陪我在月光下散步?

我努力与身体里的渴望抗争着,越抗争就越透彻地明了,我爱大辛,爱他超过这世上的一切。与对他的爱相比,我从前经过的那些恋情简直都不算一回事——遇上某个人,产生好感,约会,吃饭,看电影,在花前月下说些甜言蜜语,而后渐生龃龉,争执,冷战,分手……其中自然也有过期盼与泪水,但如今看来都如烟尘。因为我从不曾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为一个人奉献,只要他肯,我愿意连灵魂也交予。

但是他明天就要走了,进入某座我不能知晓的圣山,去朝拜我不能明了的世界。信仰将我们隔绝成天各一方,比中国和印度还要遥远。如果能够挽留他,让我做什么不可以?

屋子中一直有种忧伤的气息在徊荡。有人说过,越是寺院这样的地方就越容易集聚不得往生的鬼魂,他们因为某种缘故错过了轮回的机会,迷失在时间的旷野里,惟有栖身佛檐,希望在木鱼声中得到超渡。

我感受到那种阴郁的气息,心里比死亡更加难过。眼泪汩汩地流出来,顺着眼角滴在耳畔,就仿佛时间的流逝。我是在浪费与他相处的最后几个小时啊。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只要我用力呼喊他就可以听见,而我却无所作为,就只是呆呆地躺在这里,任由时间过去,这真是最残忍的挥霍。

第二天早晨,天刚刚亮,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梳洗了,坐在院中等辛哈兄弟出门。早晨的薄蓝的天空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我惴惴地徘徊在庭院中,在香炉与佛像之间,心情既紧张又兴奋。

然而我等来的只是小辛,他告诉我,大辛已经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起床走了。

“走了?”我心中无限怅然,有种一直往下沉的感觉,“你大哥他,说过要去哪里吗?”

“没有,他只说要往前走,到想停下的时候就停下,找一座山静修。”小辛的情绪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激动,反而有种释然的平静。

耿耿于怀的人是我。他竟然没与我告别,连声珍重也没有留下。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但是,连一个说再见的机会也不给我,何其忍心!昨晚回房前彼此说晚安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还以为一觉醒来可以再见到他,那时会有一个更加郑重的告别。

如果,我早知道“晚安”就是我们彼此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一定会更加用心用力地看着他,会将他的影子刻进我的心里,记忆里,永生永世都不要忘记。

“那么,他还说过些什么?”我抱着一线希望问,想知道他会不会留下关于我的一言半语。

然而小辛只是说:“没有了,他就是一直叮嘱我要照顾好妈妈。他还记得妈妈,记得我这个弟弟,他并不是真的无情,无牵无挂。”

他“不是真的无情”吗?可他对我的不辞而别是多么无情!我又想,他走的那个时候,会不会就是我辗转反侧,拼命抑制住想要敲他房门的那个时刻呢?如果当时我顺从自己的心意起床走出客房,会不会就能及时地与他相遇?我想象大辛站在月光里回首相望,在沉默中与我告别的样子。心底的伤感一阵比一阵更加浓郁。

小辛没有留意到我的失落,絮絮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恨他,恨他丢下我和妈妈不管。但是现在我知道,父亲的去逝,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那时候才九岁,已经要独立承担一个家。他的负重比我多得多,所以才会对生死和变数有那么深的感悟,以至于最终皈依佛门。无论他最终能不能修成正果,但我想,这应该是一件好事,不是坏事。现在,是我要挑起整个家的时候了。”

我有些无法理解。他们两兄弟,一个信湿婆,一个信佛陀,却能在这么深的恩怨之后,于这么短的时间里达成共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血浓于水,还是该理解作佛教与印度教的同出一源。

不过我再想一想就明白了,大辛是有那样一种魅力的,可以让他身边的人心情宁静。无论这个人本来是怎样的忧伤、绝望、愤怒、浮躁,他都会以自己的力量使他平定,觉得适意。如果他能够回到家里,同他的母亲见面,我相信,辛妈也一定会理解并接受儿子的抉择的,就像释迦牟尼的姨母、妻儿曾经做到的那样。

但是,大辛说:时机未到。等他想通悟彻、断除见惑思惑的一天,自然会回到家中亲自向母亲说道的吧?不管怎样,小辛能够这么达观,让我深觉欣慰,我正担心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呢。

“谢谢你,Scarlet。”小辛诚心诚意地说,“是你帮我完成了多年的心愿。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只有继续做一个好导游,陪你旅行。”

当天下午,我们从瓦拉纳西出发,飞往克朱拉霍。

当飞机拔地而起,迅速上升时,我将头向后靠在椅背上,感觉身体与灵魂脱离开来,一半随着飞机上升,另一半为地心引力所牵绊滞留延后。这是第一次感觉肉体比灵魂飞得更高。

是小飞机,全程45分钟,颠簸得非常厉害。天空湛蓝,光线很好,但是机舱内风起云涌。飞行员似乎厌倦了重复枯燥的短途飞行,有意制造花样找乐子,途中一再玩弄飞行技巧,时而侧翻,时而滑浪,一路险象环生。我的胃疼一直没有停止,这时候更是翻腾得厉害,就好像秤砣岌岌可危地悬挂在秤杆上,左右不能平衡。

小辛一再追问这两天我都和大辛谈过些什么,我避重就轻地告诉他:“大辛给我背诵过一段《薄伽梵歌》,关于要做分内的事,不做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的。”

小辛立刻感动了:“那还是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会我们念的。也许,一切都是神安排好的,大哥分内的事就是出家梵修,我分内的事就是照顾妈妈。”

原来这段诗还可以这样解释。我有些错愕,不禁想,于我而言,也许还可以有另一种译法:

“爱你可以爱的人,即使这选择是退而求其次;

不要爱不可以爱的人,无论他有多么高尚难得。

在彼此的相爱中活着,生死无畏;

在不属于自己的爱里活着,生不如死。”

大辛说得对,任何一种道理,都有不同的解释,就像多元几何题,神有神的解释,佛有佛的解释,而我,也惟有接受自己可以得到的那种解释,往前走,忘记他,这是我惟一的选择。

飞机忽然做了一个抛物线滑行,机舱中一片尖叫。邻座是一位来自比利时的年轻女士,被这不靠谱的飞行吓得花容失色,竟向小辛打听起印度航空的保险理赔问题来,又问可不可以向航空公司投诉。

小辛有些无奈地说:“只要没有飞行事故,就没什么可投诉的,投诉也不会起作用。飞行员的任务就是驾驶飞机从此地到彼处,只要他完成了任务,就是对的。”

舱中乘客纷纷呕吐起来,而呕吐这件事是有感染性的,我再也忍不住,抓起一个呕吐袋也开始大吐特吐,仿佛把浑身的力气、烦恼、愿望、失意,统统吐了出来。

小辛有些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喃喃地说“对不起”,似乎危险驾驶是他的错。我清理好自己,勉强地笑着说:“这家伙一定是开战斗机出身的。”

这笑话不好笑,因为小辛仍是满眼怜惜,内疚地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却看着你受罪也帮不上忙,我真是没用。”

“谁说你没用?你可以下机后把那个驾驶员揪出来打一顿。”其实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在这样说,前排后座都有人纷纷提议:“对,下了飞机,把驾驶员狠狠揍一顿!每人一拳一脚,踩扁他!”

说是这样说,着陆后当然不会真的有人对飞行员动粗。但不能理解的是,当我们下了舷梯绕过机头往外走时,竟然透过舷窗,看见驾驶员得意地向我们翘起大拇指,也不知是在夸赞自己飞行技术了得,还是在称赞我们居然在这样的飞行条件下还能活着着陆。

这简直是全世界最不合逻辑的事,我只觉滑稽得不能再滑稽,离谱得不能再离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辛奇怪地问:“Scarlet,有这么好笑吗?”

“怎么办呢?面对这样的尴尬,如果哭解决不了问题,就只好笑了。”我回头看看同机的乘客们——无不是脸色惨白,双膝发抖,有的还在不住擦汗——不由再次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终于来至大名鼎鼎的克朱拉霍性庙群。

其实泛称“性庙”是不准确的,多少有点哗众取宠的招徕意味,算是克朱拉霍的广告吧——只要看看那些对准****雕塑狂拍细节的游客就知道了。

这部分雕塑主要集中在西庙群。但并非所有的西庙群建筑都是****雕塑,更不是说庙上所有的雕刻都与性有关。西庙群的庙宇分为两种:一种是供奉神祗让人参拜的,其间的雕塑都关乎生活礼仪以及天神故事,相对严肃;而另一部分只是在宣扬教义而并无参拜关系的,才会有****内容,但也分为三层,****只在最下层,上层是贵族与文人的生活状态,再上层则描述有关天神的传说。这是因为他们认为****是人生的基本欢娱,只有在食色性得到满足的基础上,才谈得到政治、军事、文化这些上层建筑。

不过那为数不多的****雕塑已经足够惊世骇俗的了。且不说性爱姿势之艰苦卓绝,匪夷所思,做爱方式之大胆狂放,变换无穷,单是那几处与动物有关的图案就够让人面红耳赤的了。

我想起小辛说过,在印度教的起源释义里,认为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崇拜的关系,人应该崇拜动物,与它们是平等、亲切、和谐的,有如兄弟手足,相亲相爱。而****,显然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正当“关系”。

欢爱的男女****相拥,挽颈交臂,身体揉成各种不可能的曲线,那么坦然地沐浴在天地之间,阳光之下,仿佛今天已是世界末日,这是他们今生惟一的****,所以誓要将此刻定格,与天地永恒。

光风霁月中,那些穷尽欢愉的****雕塑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尤其那在《爱经》中称之为“葡萄缠绕”的拥抱姿势原该是柔媚娇慵的,然而一旦用刚硬的石头刻塑出来,表现出的竟然是一种惊心动魄的****之美。

草地的空闲处有不知名的古树,开出繁茂的紫红的花来,远望去有种热腾腾的活力,也是极尽张扬的。漫步在克朱拉霍的雕刻群里,一千年前的色情男女都化了石头,却依然********地诉说着关于“爱”的古老传说;一千年后的我却如行尸走肉,早已被办公室生活风化成一具会行走的时代标本。

我不禁叹息:“真是一座神奇的城,简直不能相信是人手完成的。”

“这里有一个故事。”小辛说。

我忍不住笑了,有多久没听到这句话了,真是亲切啊。

这里有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在大约两千年前,月亮神有一天来到地球,下凡在克朱拉霍(Khajuraho,本意是“椰子树之城”)这个地方,看到了一个绝世美女Chandra Vati(意思是“月亮的女人”),立刻为之惊艳,于是做了天下男女都会做的那件事,生下了一个儿子叫Chandra Vagman。

月亮神许诺维门:你是人与神的儿子,生来就拥有与众不同的力量,可以做许多凡人无法企及的事情,也可以拥有强大的国土。但是维门说,我不需要那样多的土地或权力,我只想做一件事——用毕生之力修建尽量多的庙宇,让天下的人受教。

占得拉维门的一生中,在克朱拉霍这个地方共兴建了五十多座印度教的庙宇。其后一百年间,他的儿子、孙子继承遗志,从公元950至1050,共建筑了一百多座宗庙,完成了整个克朱拉霍奇迹。

——这样庞大的建筑群,听起来的确好像只有天神才能完成。难怪印度人会把所有的完美都归于神迹呢。

西庙群中最让我玩味的一座,是由12世纪的一位国王下令建造的庙宇,既有印度教的莲花象征,又有伊斯兰教的圆顶,同时拥有耆那教特征,意味着三教合一——这说明早在阿克巴大帝之前三百年,已经有一位英明的国王有过宗教统一的伟大思想了。

“这么说,克朱拉霍庙群最早由占德拉王朝建于公元950年,大约在十二世纪结束。”我算了一下时间,问小辛,“可是公元十世纪并不是印度教最鼎盛的时期,为什么这里会忽然大建性庙呢?”

这个问题不能再用神话或传说来解释,小辛似乎很不习惯讲解历史,要想一下才可以重新组织言语,这回的理由要严肃得多了。

原来,在公元十世纪前后,异教的不断兴起和蒙古人的侵入,使印度教的势力一度式微。在这种情况下,占德拉王朝力倡印度教,并有意张扬其与异教的不同,这便是“爱”。印度教认为****与吃饭、睡觉是同样自然而令人愉快的事,有点像中国的“食色性也”,并主张发掘人的最大潜能来满足感官的享受,追求****快感,因此便有了瑜珈,有了《爱经》,同时大建庙宇,把这种主张发扬光大。这里面多少有点“以爱兴教”的意思,希望通过张扬****来招徕教众,振兴教义。

我不禁想起《爱经》中的一段话:

“爱是身体、心灵与灵魂的喜悦,处于微妙的感官之中,清醒你的眼睛、鼻子、舌头、耳朵与皮肤,而在感觉与被感觉之间,爱的本质将绽放开来。

爱是唇对唇的气息,是在美妙的拥抱中对于****、臀部、大腿的爱抚,从其中孩童诞生了:从《爱经》和这个尘世中去学习爱吧。”

隔了两千多年,那些美妙的散文诗一样的言语仍然很有煽动力,而克朱拉霍性庙,也的确是这经文的最强有力体现。

那栩栩如生的雕刻,男人的阳刚,女性的柔媚,表情忧伤,瞳仁里几乎会流出眼泪。那曲张有度的手臂真实得甚至让人不敢触摸,生怕它是有弹性有温度的,一旦碰触便会惊醒了千年前的古人,搅扰了他们沉醉的爱梦。

正在瞻望,忽然庙宇后爆出一阵大笑,是有人穿了纱丽在拍照。即使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个背影,也可以确定绝不会是当地人。正所谓“穿龙袍不像太子”,印度女子那种曼妙婉约,不是任何人用一件纱丽就可以伪装得来的。

拍照人相当张扬,挥手指点,不知是在告诉伙伴如何拍摄还是招呼同伴过来合影,那大开大合的手势让我怀疑可能是同胞。想着,那些人已经收了相机说笑而来,果然是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