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阁信氏说是要考查步安分桃之技练习的进度如何,实际上只不过是找一个教训他的借口。因为即使他自己也做不到,面对单独的一个敌人使用分桃。显而易见地,分桃是群攻技能,至少有两个敌人,才能将一人的攻击转到另一人身上。
但是对面的男人做到了,太阁信氏也不是蠢人,很快就明白了步安是如何用分桃作为面对单独敌人的技能的。凡人攻击,大都出拳出剑,有腿有脚,步安正是将敌人的拳头当做一个人,而将敌人的腿当做另一个人,让拳头去攻击腿,让腿去攻击拳头,造成分桃对付单独敌人也能使用的效果。
但是跟步安使用的其他招数一样,这一招对于太阁信氏用处不大。他可以趁太阁信氏完全不防备下,引导太阁信氏的攻击微微变形,但是却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不过,就算是攻击变形,对于太阁信氏这样的大剑豪来说,也是耸人听闻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招式会被一个差距如此之大的人搞得变形。所以才停了攻击,似乎在那里沉思什么。
他眼前倏忽出现了当年中土学艺的时候,老师竹中老人那时而岣嵝时而挺拔的背脊。想起了老师爽朗的笑容,想起了当时自己执着地问为什么老师不传给他绝技,老师轻轻摇头的样子。
他从思绪中挣脱,看着面前那个喘着粗气,却仍旧举着刀,目光沉凝,面色不变的男人,一时之间觉得他如此地像自己的老师。
不是实力像,不是举止像,不是长相像,而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风致,那股纵使自己弱的不成样子也俾睨天下的纵横捭阖感。那是大鹏展翅九万里的一种内敛的张扬,自信又大气,却不被人察觉。
而这些,是自己一生都做不到的,所以竹中老人的绝技,自己一门都没有得以传承,即使是一门稍逊的分桃,传到了这个中土人手里,都似乎再一次焕发了生气,不是自己手中那般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面前这个已经不再年轻却好似前程锦绣的男人十分妒忌,妒忌得想要杀掉他。
但是,他不能杀掉他。这个男人虽然让自己很不舒服,很讨厌,讨厌他身上堂皇的大气,讨厌他明明差自己数不清个数量级却一副看不起自己的模样,讨厌他即使不喜欢自己,仍然面色淡然,不耻于向自己求教。然而,这个男人却救过他宠爱的妹妹,在危急时刻救出了被围困的主公。身为武士讲求忍耐屈辱和不平,但是决不能随意欠人家的恩德,更不能恩将仇报。恪守了这些条条框框一生的他,无法打破自己的信念,杀掉这个男人。特别是在自己的弟子和妹妹面前杀掉他。
太阁信氏心中变幻着各种想法,但是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悠然地看着面前的步安。
他心绪稍平,已经厌倦了像挑逗人一样任由步安攻击,只是合上了双眼,轻声唱道:“缘起缘灭,一期一会。”
步安心中暗叫不好,可是还没等他反应,突然之间,自己似乎完全脱离了身体。确切地说,他已经感觉不到了自己的身体。自己似乎很轻,轻的就像烟雾一般,袅袅而起,似乎视线也被遮蔽,万籁随之尽寂。骤然间,自己似乎飘荡在一片血红色的世界,虽然有着潺潺溪水,沼田耕牛,但是自己的恐惧却不可抑制地升腾着。阡陌两旁巨大的樱花树,被风吹下了无数片比这个世界更加凄美鲜红的樱花瓣,花瓣随风飘到他的身边,拂过他的身体,就连骨头似乎也被穿过,而阴寒令自己觉得更加的无助。
“是幻觉么?”步安的思维都随着这神奇的一招,变得缓慢下来。
“就要死了么?不甘心啊,我还没有回到地球,还没有跟艾琳结婚,还没有收拾那些可恶的政客和野心家们!”
“不甘心啊……”渐渐地连思维都像是失去了汽油的机动车,在空挡上,缓缓地减慢这速度,最终曳然而止。
而现实世界中,太阁信氏已经收起了他的刀。一脸淡然的步安浑身出现了十几处喷血的伤口,倒在了地上。
千代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眸,失声惊呼道:“步安君!”
快步冲到了他的面前,跪在地上将其扶了起来。
她猛然抬头,像是看仇人一样看着自己一直敬爱的哥哥,厉声道:“你怎么能杀了他?!”
太阁信氏转过身来,看着一脸惊恐又是愤怒的妹妹,突然觉得她跟自己印象中总跟在自己后面的小跟屁虫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将一柄竹剑当做莫大的宝贝,不会偷偷趴在院墙上,偷看自己练功。她似乎找到了新的玩具,而且对这个新玩具十分的在意。
太阁信氏摇了摇头道:“我没必要因为这点事情杀了他,只不过作为一个武者,不知天高地厚而且目中无人是武道前行最大的障碍,我希望这次的伤痛能教会他什么事坚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武士。”
千代摸着他的脉搏和鼻息,似乎仍旧有着微弱的生命迹象,也不顾身边站着很多人,刺啦几下撕碎了自己的和服袖子,露出了白嫩的像是羊脂玉的双臂。她迅速地将袖子缠在步安的各处伤口上,为他止住了血,然后才道:“哥哥是因为步安君看不起武士,看不起东瀛才这样对待他的吧?”
太阁信氏眉头一皱,但是没有说话。
千代小手抚摸着昏迷中的步安,呢喃道:“我知道,你不是看不起武士,也不是看不起东瀛,你只是如此特立独行,以至于跟这个世界如此格格不入,千代怎么能感受不到你的温柔呢,即使有着万般的隔阂和迷失,你依旧敬畏着,不管是谁。”
太阁信氏面部的肌肉罕见的抽搐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转过身来对已经站起来的铃木正南道:“去领罚吧。”
铃木正南这是第一次见到师傅的一期一会,深深被震撼住了,他虽然不能像被攻击的对象步安一样感觉到那么深刻的幻境和痛楚,但是他也仍旧察觉到了那诡异的气息,以及身临异境般的感触。
“一定要变得像师傅一样强呀!不,有一天,就算是师傅,我正南也会超过的!”他攥了攥拳头,又对太阁信氏鞠了一躬,带着他的小弟们匆匆离去了。
千代一个人将步安从地上扶了起来,用稚嫩的肩膀扛着高大的步安的一只胳膊,似乎十分艰难,但是却没有留下一个铃木正南的喽啰帮忙。她盯着自己的哥哥,又问道:“哥哥,你难道不认为这次出手太重了么?而且还是一期一会,这可是带有精神冲击的绝招。多少人受了哥哥的这一招没有死亡,却变成了失心疯?”
太阁信氏面无表情地道:“没有几个人,在我手下见过这一招的人基本都死了。”
千代似乎觉得今天跟自己的哥哥说不到一起去了,摇了摇头,扶起步安就往房舍里走去。
太阁信氏望着孱弱的妹妹扶着一个高大男人的背影,心中突然有些不忍,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帮忙的话来。
仅是冷酷的说:“如果不能从一期一会的精神幻境中解脱出来,那么他也就没有成为强者的机会了。这也算是一个考验。”
千代干涩地笑了笑,声音不大,头也不回地道:“这算是哥哥的解释么?”
说罢,再也不停留,搀扶着昏迷的步安,再一次地回到了房中。
太阁信氏看到妹妹砰一声合上了槅门,站在那里木木地发了一会儿的呆,低声地问自己:“为什么要解释呢?”
没人回答,他也自己没给出答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千代和步安身在的那座小院子,然后转身离去了。
血红色的世界中,步安一个人坐在溪流边上,看着淙淙的流水,却听不到任何的声响。樱花仍旧在飘逝,就像日本人感慨的英雄气短,美人迟暮的悲剧情节一般。撒落在地上,像是殷红的血液。惆怅阴霾中,透着诡秘与恐怖。
步安已经不再恐惧了,他在这个世界中,像是没有实体,仅仅是坐着,都感觉不踏实一样,似乎随时可以坠入乌黑的泥土之中。
步安望着血红的天,哂笑道:“什么一期一会,无非就是分桃之惑生教会了你如何使用幻术,你再加上一点原创的东瀛因素,造就了这一招半山寨气门技。”
不过,话虽如此,太阁信氏能将惑生吃透,并引申出另一层境界,辅以自己对于刀术的理解,才创出了一期一会,说是剽窃,多少有些苛刻了。不管是哪里的武者自创武功,大多从先人前辈处有所见解,再自成一家,唯是而已。
“只是这么被困在自己的幻境中也不是办法。”步安叹道,“这环境虽然凄惨恐怖,却是如此完整,不知道别人的幻境是否也是一样。我还有意识,就说明没死,想来太阁狗贼也不敢当着千代的面杀了我。与其在这里焦急,不如坐下来冥想,说不得有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灵感脱了出去。”
想罢,他便盘膝坐在溪流边上,无心朝天,气定神闲地开始了幻境中的冥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