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句咒语,孟河已经从妈妈那儿学会,今天,她也要“天人对话”了。先双手合十,闭目躬身,念完咒语,静默片刻,然后说:“山神地母,今天我有两个求告。第一,为了寻父,请准许我锁门远行;第二,为了远行,请准许我扮成男人。”
求告方罢,拜了三拜,孟河立即觉得有一股温暖气息贯穿全身,而且鸟雀之声盈耳,花草之香扑鼻。孟河知道,被准许了。
她进了屋,先把父亲留下的男装换上。二十年前的旧衣服,由于母亲年年晾挂打理,穿着还很舒齐。毕竟是第一次穿,前后看看,用手捋捋,颜色老了,但还很滑。孟河想,这衣服可不一般,这是一个男子折叠给时间的一袭丝绸秘语,这是一个女子捧读了多少个夜晚仍然未厌的无字卷帙,这下好,让我穿上了。这就是子女,二话不说,先把父母亲一辈子的难言之隐全然抖掉,变成了窈窕和潇洒。
今天我不能窈窕,只能潇洒。前些日子已经在妈妈画爸爸的画像中挑出最有代表性的一叠,卷成一个布卷,现在试着挎在肩上。但一上肩,就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是剪头发。
美丽的妈妈从来不照镜子。一面考究的铜镜早就绿锈斑斑。有几次门外有磨镜师傅喊叫着走过,孟河好奇地说磨一磨吧,看看照出来什么样,但妈妈总是不让磨。要剪头发应该有镜子,这事孟河已经想过,镜子,就是石阶下的小河。
拿起一把剪子出门,沿着门边的石阶往下走,很快就到了小河边。清晨的天光水色最干净,一照,居然那么清晰、滋润、光彩。把长发全然放下,水里的影像随着微波摇曳起来。
以前也在这里看过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今天却第一次看到垂发后的自己。舍不得下剪子了,孟河看着水里的倒影捧着头发东撩西披,摆出一个个女孩子最“臭美”的姿态。
这头发,从小到大都是妈妈梳洗修剪的,太多太多的早晨和傍晚,都与这头发牵着缠着。今天,为了远行,必须下剪子了,没有退路。
像很多女孩子一样,孟河一剪下去,满眼是泪。她站起身来,已经是男孩子的发式和衣服。试着用男人的嗓门发音,听起来还不错。这又使她产生了信心,迈了几下男子的脚步。顺脚上了石阶,进门,拿行李。
刚才剪下的长发,打一个结,放在妈妈的画案上。
五
孟河剪发的地方,其实只是一条比较宽的山溪,行不了船。山溪穿过一个小山包汇入大河,那里才是大码头。众多考生就是要从那里上船,去京城。孟河此刻正背着行李和画卷,走向那个小山包。
她还在学男人走路。这不太容易,因为不是一个姿势,还要打弯、跳沟、上坡、下坡,都得是男人的动作。即使没有旁人看到,也不能回到女人。她偷偷地前后张望,好像确实没什么人,考生们都提前赶到码头去了。她发现,只有在前面几十丈远的地方,恍惚有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这身影,很快就转入高处的山岩,看不见了。
这个青年男子,我们能够看到。他背着一顶大大的斗笠,穿着深褐色的麻质衣裤,浑身健康快乐。对了,就是他,昨天晚上在凉亭上最后“搅局”的那个考生,叫金河。
金河拐过山岩后踏上了山包的制高点,可以清楚地看到前面码头的景象。那里,人多船多,非常热闹。他站住了,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拍掸了一下衣服,准备再迈步。正在这时,一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声音是从身边岩石间发出来的,低沉,浑厚,不像是人间之声,却很清晰:“上船有篷,为何还戴斗笠?”
金河顺着声音慌忙细看,发现靠着岩石,坐着一个与岩石几乎一样的老者。老者的棕色袍衫,与岩石的颜色一模一样,白须白发,就像凝了秋霜的雾凇。听到岩石和雾凇讲话,金河不禁后退一步,又上前一步,像一个刚发蒙的孩童般笑了。
他一听便知,老者刚才的问句,已经有点“对对子”的架势,也就是问答之间要用相同的句式、相反的含义来应对。例如,以“下”对“上”,以“无”对“有”。这在初次见面时,也算是一种文化等级的互相试探。金河略一沉吟,有了。刚才老人问的是“上船有篷,为何还戴斗笠”……他快速回答上了:“下雨无度,岂可依赖船楫!”虽然并不严密,却已同式同韵。老者立即又问:“跋山涉水,为何不带书籍?”金河又回答道:“咬文嚼字,怎如阅读大地!”
“不错!”老者点头,他说,“应对得又快又妙。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
“您怎么知道?”金河好奇地问。老者一笑,说:“从打扮,从眼神。”金河说:“您太厉害了,确实是第一次。请问老丈,您是……?”老者说:“你也叫我老丈?别人也这么叫。我已经考过十七次,这是最后一次,再过三年就走不动了。”金河睁大了眼睛,重复了一遍:“十七次?”老丈点头。
金河摇头了,说:“唉,从我的年纪,到您的年纪,一辈子都在考,也干不了别的什么了,这算怎么回事?”
老丈用喉底一笑,说:“不考,你我能干什么?种地的人已经够了。人生就是无聊,把无聊变成梯子,大家一级级爬。”
金河说:“老丈,天地对您确实不公,但您,也不能太消极了。”老丈说:“咳,以后你就知道了。”说完就闭目养眼,不再言语。金河欲言又止,只能离开,向码头走去。
六
金河离开不久,孟河走到了这里。与金河一样,孟河被一种突然响起的声音吓着了。与金河一样,乍看全是岩石,细看才发现老丈。这次老丈的声音很简单:“小姐,回家吧!”孟河在慌乱中看清老丈后,又立即在心中产生了另一种慌乱:
怎么,他看出我是女的?于是虚虚地反问:“您说什么?”
老丈说:“你在模仿男人走路,但没有一个真男人会那么夸张……”
这下孟河更慌乱了,连忙辩解:“大爷,我一点儿也不夸张啊,您看!”说着又以男人的姿态走了几步。但才几步就笑弯了腰,因为自己知道,刚才的辩解等于是坦白了。
孟河直起腰来,还是满脸笑容,问:“大爷,您怎么这样聪明?”
老丈来劲了,接着说:“我还知道你想要挤他们考生的船,但不是去赶考的。赶考不会带这么一卷画,而且你也不能考,因为你不是男的。”
孟河也来劲了,更走近一步,问:“那您猜我去做什么?”老丈捋着胡子,又上下打量了孟河一遍,一笑,说:“一个女孩子独自改换装扮远行千里,只有一种可能,找亲人。”孟河吃惊了,后退一步,问:“找什么亲人?”
老丈说:“历来有女子千里寻夫,但你那么年轻又那么快乐,只能是找父亲。”
孟河上前拉住了老丈的衣袖:“请再说下去!”老丈更得意了,继续分析下去:“我敢肯定,你父亲是上京赶考,多年未归。你背上的画像,多半是你父亲的,好辨认。”孟河愣住了,放下老丈的衣袖,叹一声:“我,难道真是遇见了仙人不成?”
老丈说:“我不是仙人,而是老人,大家都叫我老丈。一老,就见多识广。你看眼前这条长河,还算通畅吧,一个男人离家在外,不管是凶是吉,都不难传个音讯。如果一直没有音讯,大抵已经改名换姓。”
孟河大吃一惊。她曾经千百次地暗自设想过爸爸的各种可能,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改名换姓。
“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她急切地问老丈。老丈有点后悔。刚才太沉浸于一种推理的快感,忘了推理的结果会伤着眼前的人,一个这么单纯的女孩子。他想收回这个推理,至少把结论说得委婉一点。但转念一想,事实的真相不会委婉,要不了多久就会横亘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于是,决定继续推理下去,让女孩子有一个准备。
老丈两眼直盯着孟河,缓慢地说:“乡间文人考中了科举,如果名次很高,就要留在京城做官。在京城做官没有背景怎么行?最简单的方式是隐瞒自己在家乡已有婚姻,成了某个大官的女婿。”
孟河问:“不是允许男人有几个妻子吗,为什么要隐瞒?”老丈一笑,说:“这你就不懂了。可以有几个妻子,但也有大小之分。如果承认家乡已有妻子,那么,新娶的高官女儿就成了小老婆,那怎么会答应?因此只能隐瞒。怕家乡的妻子儿女来找,就改掉了原来的姓名。”
孟河一听就明白了,怔怔地看着老丈,说:“这么一来,原来从家乡出发的那个丈夫,那个父亲,就在人间消失了?”
老丈点头:“对,人间消失。”孟河追加一句:“京城却多了一个年轻高官、乘龙快婿?”老丈又点头:“对,是这样。乡间妇女怎么可能远行千里去大海捞针?何况,官场的海,是天上的海,进得去吗?”孟河沉默了,抬头看天,又看远处。她不禁自言自语:“京城高官?改名换姓?难道,我已经没有父亲?这事,我妈妈难道没有猜出来?……妈妈那么聪明,很可能已经猜出来了,那么,她一年年卷在这些画像里的,究竟是爱,还是恨?……”
她从肩上把背着的画轴取下来,捧在手上,觉得这卷画像更怪异,又更沉重了。她双手握着它从身前伸向前面,看着它,掂着它,摇头,就像要把它碎之弃之,任山间长风把残屑卷走。但很快,她把它抱在胸前,贴在脸上。刚贴,又像被烫着一般移开。她叹一口气,重新把画轴背上肩头。
像很多年轻人一样,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瞬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路口,突然感受到自己肩头无法卸除的宿命。从这一刻,一步长大。
像要最后自救似的,孟河转身问老丈:“大爷,会不会您判断失误,我父亲是个好人?”但转身一看,老丈已经不见了。
其实此刻在孟河眼前,谁都不见了,包括以前还有点影影绰绰的父亲。
但她还想去找一找。不再是为自己找父亲了,而是找寻一个负心男子看到妻子画了二十年画像时的表情。
这表情与妈妈有关。因此,孟河还要上船。
七
从山口走向码头,孟河的步子跨得很大。她耳边一直响着老丈的那句话:“你看眼前这条长河,还算通畅吧,一个男人离家在外,不管是凶是吉,都不难传个音讯。如果一直没有音讯,大抵已经改名换姓。”
她内心知道,这种说法无可辩驳。于是,满脑都是对妈妈执笔画像时的回忆。一次次铺纸,一次次磨墨,一次次蘸笔……每次画像,妈妈都不说一句话,问了也不说。眼神很定,又很飘。
边走边想,她已经到了码头。一看眼前景象,她停步了。知道会很热闹,但还是没想到会热闹成这样。
这个码头,会聚着远近几个省的考生。一些遥远地方的考生,也会骑马、坐轿、赶车到这儿改走水路。因为大家都知道,陆路上遇到麻烦的可能要比河道大得多,因此尽量以船代步。
这一来,码头上也就有各种操着不同方言的人在下马、卸车、装担、挑箱。不少考生后面跟着书童、用人,但多数考生是单身,自背包袱,自提筐箧。送行的人一般只送到码头,因此有很多告别之声。考生中有不少人已经多次赴试,早就互相认识,一见便高声寒暄,打躬作揖。
为了吉利,送别考生的码头上不准有眼泪,无论是送行者还是被送者,都在夸张着兴高采烈。
此刻,只有一批人是忧愁的,那就是船夫们。他们都在抬头看天,那云,那风,那天色,太令人不安了。
云是沉甸甸的,泛着一点怪异的棕色,风不大,却让人毛孔发紧。肯定会有寒潮来临,今天显然不宜出船。
但是,京城的考期是无法延迟的,人们的笑容是无法阻止的。船夫只是船夫,对这么大的事情,哪有说话的份儿?
那就只能开船了,冲着那云,那风,那天色。一切危难都是从兴高采烈开始的。当兴高采烈成为一种群体约定,那就谁也不准醒来,谁也不准停步。各种方言的考生互相打招呼,彼此很难听得懂,便立即改用书里的话。照理,书里的话比口语艰深,但在中国,由于两千年前的秦始皇统一了文字,反倒是书面语言能够穿越地域。结果,一艘艘船里的考生全在讲着文言文,聊天就像背诵,听起来十分古怪。
但是,大家又觉得这是显摆学问的好机会,故意说得滔滔不绝,又抑扬顿挫,却没有一句像寻常的人话。这些书生到京城后有一部分录取为官,讲话还是这个腔调。
这就明白了,为什么历来中国官场的话语总是那样。孟河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男人。她一点儿也不怕他们,只是觉得惊讶,这么多年跟着妈妈学诗文,心中已经贮下了五六种书生的类型,倜傥的、豪放的、忧郁的、尖刻的、刁钻的,但是抬头看这么多考生,一个也挨不上。是诗文错了,还是眼前错了?
她不知道。
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郝媒婆领到凉亭上展示的几个考生,应该也挤在这里吧?后悔当时没有从门缝里偷看一眼,如果现在对上了号,那才好笑呢。
从码头搁到船上的跳板很多,选哪一条船上呢?孟河选了排在最前面,看上去也是最大的一条。跳板并不窄,却有一点晃动,孟河就把肩上的画轴取下来,握在手上当拐杖。
在跳板上跨了七八步,后两步已经踉跄。她想稳稳神,没想到大船突然大大摇晃了一下。她差点掉到河里,但终于没有掉下去,因为有人把画轴的那一头紧紧抓住了。
她借势一跃,上了船的甲板。这才抬起头来看抓画轴的人。她看到一位略显黝黑的男子,一定很有手劲,因为他握住了画轴的一端,这画轴就成了稳固的栏杆。
这个背着一顶大斗笠的男子,读者已经见过两次,但孟河却是第一次看到。孟河觉得奇怪,这样大的斗笠,以前只见是山民和船夫戴的,他怎么大咧咧地挂在背后?他是船夫吗?
他说话了:“小兄弟,第一次上船吗?怎么拿了这么一根手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