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一听就笑出声来:“这不是手杖,是画轴。”“画轴?哪位丹青高手的画,值得你一路捧着?”他笑问。从问的口气,孟河就明白,他不是船夫。孟河发现,他一笑,牙齿很白,那是被黝黑的皮肤对比出来的。这有点好笑,但又怕笑得失礼,就慌忙用回答来掩饰。
慌忙中的回答总是诚实的,孟河说:“这是我妈妈画的,画失踪的爸爸。”
这个回答显然让斗笠男子很吃惊。他愣住了,直视着孟河的眼神,问:“什么?妈妈画的,画失踪的爸爸?你知道这短短几个字,有多大的分量?”他顿了顿,又说:“这里边蕴藏着太多太多的故事,这几天在船上,听你慢慢说。你连赶考也带着这卷画?”孟河看了一下四周,轻声说:“我不赶考,搭个船,找爸爸。”
然后又上下打量了斗笠男子一遍,侧过头去悄声问:“你也是不赶考的吧?什么也没带,而且,样子也与那些考生都不一样。”
孟河多么希望站在面前的斗笠男子也是来搭船的,那自己就不孤单了,还可以一起躲在一角笑看那些考生。
但是,斗笠男子的回答却是:“很惭愧,我倒是去赶考的。”他看了一眼周围的考生,说:“你很有眼光,我确实与他们不一样。爸爸是一个老船工,一辈子都在船上,一批批地运送考生来来去去,今年病倒了,只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去考一次。”
孟河高兴了,说:“哈,这也是一个好故事,老船工不甘心了!”斗笠男子说:“别笑他,那只是他的一个梦。”
“一个梦?”孟河抬头一想,说,“你这次,是去找爸爸的梦。我这次,是去找梦中的爸爸。”
“好!小兄弟才思敏捷。你我一下子都知道了彼此的秘密,该交个朋友了。我叫金河,金子的金,河流的河。”斗笠男子说。
“金河!”孟河一听觉得耳熟。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躲在自家门内听郝媒婆摆布那六个追求者,最后冒出一个声音:“我不是七号,有名有姓,叫金河,金子的金,河流的河……”那就是他了。金河等着孟河报名字,没想到孟河只是问:“昨天晚上,你有没有经过一个桥头的凉亭?”
“昨天晚上?桥头的凉亭?”金河一听就兴奋了,说,“我算是开眼界了,六个傻男人,为了求婚,在月光下忸怩作态,给桥对面的小姐看,其实小姐根本没有出来。那个地方是不是你说的凉亭?我还自报姓名,嘲笑他们不太斯文。我是讲客气了,其实是让普天下的男人丢脸,有辱斯文!”金河越说越来劲:“我最烦的是那个躲在门里的小姐了,她真有这么了不起吗?推开门,把这群傻男人赶走也好啊,她就是不开门。我还冲着门抢白了她,说她门缝看人,有失厚道。人家毕竟是小姐,我不能太尖刻。”
孟河笑了:“有失厚道,对,有失厚道!”
金河突然产生了疑惑,问:“咳,对了,你怎么知道凉亭的事?莫非是六个男人中的一个?还是他们中哪一个告诉你的?让我看看……”
他真的打量起了孟河,从头到脚。然后,摇头。他边摇头边说:“你不在六个人里边。那六个人,真没法说了,越想越好笑……”孟河怕他再追问自己怎么会知道昨夜的事,便急着把话岔开,说:“那几个人会不会也在这条船上?……哦,对了,我的名字与你差不多,叫孟河。”
金河一听就乐:“也是一条河?”孟河说:“对,也是一条河。”
八
孟河是在寂寞中长大的,不想与人说话,又很想与人说话。从懂事开始,唯一的谈话者就是妈妈。妈妈的谈话,主要是教习诗文。孟河虽然没见过其他老师,却也知道妈妈教得好。那些古典诗文好像就是她自己写的,讲得那么知心。又好像是在观赏后院的花树,分得清浓淡高低。做人的道理,也都在里边了。
孟河知道自己学懂了,深浅冷暖,全在心底,不必考试。那次“淑女乡试”夺魁,只是随手折柳,一点儿也不意外。那个“夺”字不准确,因为那些小姐都不行,不存在争夺对手。只恨那次乡试只限女子,如果男子参加,结果也不会太差。孟河想到这里一笑,你看一个妈妈,一个小院,超过多少公私书院、名师硕儒!
记得那个斜阳入窗的午后,孟河随口说自己最喜欢的文笔是《史记》,最厌恶的文体是汉赋。妈妈听了一震,却不说话,像石雕一样坐着,眼眶里有泪水。就在那天晚上,妈妈拉过椅子与孟河谈话,却谈得断断续续。好像是,她违背了父母早就定下的婚约而下嫁爸爸,便与显赫的家庭割断了关系。她从父母那里要了满满一船书和一个檀木浴盆,就不再回头。直到生命最后,她也没有告诉女儿孟河,自己来自何方。
一个人无法在短期内经受两次背叛,孟河想。妈妈为爸爸背叛了自己的老家,而爸爸,或许很快又背叛了她……如果山路上的老丈所言无误,那么,这便是一个天理不容的至冤故事。承受者,居然是一个躲在山村沉默寡言的女子,我妈妈。你匆匆离世的原因也在这里吧,妈妈?总算,这份至冤如今扛在女儿肩上了。
难道,我应该立即做出第三度背叛,背叛这画轴里的男人、丈夫、爸爸?可恨的老丈,三言两语就把孟河此行的分量大大加重了。
这么想,有点累。孟河抬头看金河,发现金河也在看自己。孟河刚刚回忆妈妈教习诗文的情景,突然想到,这位船工的儿子是在哪里读书的呢?便开口一问。
“船上。”金河回答得干脆。
“船上?”孟河很惊讶,继续问,“什么船?谁教?”金河说:“这事说来话长,坐下说吧。”他让孟河坐在船帮的木架上,自己也挨着坐下了。坐下了,就可以说得耐心一点。
金河说:“我爸爸的码头,在南方的九狼坝,离这里还有七百里。那里的考生坐船去京城,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多数考不上,回家又要一个月。两个月在船上吃住,除了咿咿唔唔诵读诗文,什么也干不了。如果这个时候出现一个小孩,那会是什么情景?除了陪他玩,就是教他读诗文。那么多考生还在互相比较谁教得更好,结果,那船就成了最好的流动书院。那小孩,就是我。”
“那些考生都在爸爸面前夸赞我天资聪颖,爸爸也就当作了一件事。除了三年一度的朝廷大考外,各个州府的地方考试也接连不断,考生都要坐船。你想想,我能拜多少师,听多少课?”金河越说越开心。
“太壮观了!”孟河惊叹一声,说,“我的课堂是一座山,你的课堂是一条江!”
“说得好。”金河说,“其实我的这种学法也有毛病,拜师杂了,又断断续续,学不完整。”
“不完整才好,让山河补上……”孟河刚接过话便停住了,因为她看到金河突然抱了一下肩,抬头看天,霍地站起身来。
“不好!”金河急切地大叫一声。孟河也站起身来,看着他。只见他失神地站在船舷边,口里念叨着:“寒潮,最大的寒潮,爸爸说起过……”
“寒潮?”孟河刚问,嘴唇已经冻得有点麻木,浑身奇寒砭骨。
九
金河在急切中还在想爸爸。爸爸说,小灾难像麻雀,叽叽喳喳;中灾难像乌鸦,呜呜泱泱;大灾难像黑熊,不声不响。这下可不,黑熊来了。孟河却在想妈妈。
妈妈说,小灾难来了,女人自己打量;中灾难来了,找个男人商量;大灾难来了,还由女人来扛。
金河又想起了爸爸,爸爸说过一段很费解的话,也是有关灾难。
爸爸说,小灾难来了,靠众人;中灾难来了,靠高人;大灾难来了,靠笨人。
……但是,不能再想爸爸、妈妈了,灾难已经罩住四周。
金河在回忆爸爸指点过的程序。先是四周刮起刺脸的冷风,天空的乌云突然变得浓稠;接着是乌云急速滚动,滚动出几道裂口;然后是裂口扩大,滚动停止,天色渐亮,亮成怪异的紫翠色。
爸爸说,如果光是冷风、乌云、裂口,还只是一般的寒潮。如果天空出现了紫翠色,那就大事不好,河流会结冰,船舶会封死。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大灾难了。
当一切大灾难悄悄来临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民众都把它当作小灾难。对于小灾难,大家的态度历来不是从容面对,而是夸张敏感,呼天抢地。
此刻全船考生最敏感的,是冷,而不是冰。敏感冰的只有一个人,金河。所有的考生都到船舱里边打开箱子,加了衣服。但是这木船,船舱和甲板之间只隔了一扇薄木门加一个棉布帘,里边外边一样寒冷。考生们添了衣服还耐不住,抱着肩膀到甲板上来看天。
天,还是怪异的紫翠色。无助的考生一抱肩膀,就想起离别不久的爸爸、妈妈。
于是,紫翠色的天空上布满了家里的木窗。木窗全打开了,窗口是白发凌乱的父母。
父母不知道河中已经冷到什么地步,但也在家乡感受到了从儿子出发方向涌来的寒气。他们知道儿子的箱子中一共有几套衣服,而且由于一直预计着考中后的光鲜靓帅,新置的都是“派头服”,完全没料到会遭遇如此寒潮。因此,夫妻俩一会儿开窗,一会儿关窗,一会儿看天,一会儿测风,为船上的儿子着急。
东汉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帛简有记:若持咒“天河灵枢”四字复诵七遍,便可“令至亲之心通之于至急至切之时,且一咒加持七人”。这船上不知哪个考生知咒,一群人均已与父母在互相呼唤了。长者的声音是“加衣,快加衣”;儿子的回答是“加了,还是冷”。急切重复,如诉如泣。
河中已经看不到波浪,泛出一种滞止的幽光。金河一看不好,要结冰了!
行船半道上大河结冰,是一个致命的大灾难。一结冰,船就被封住了,至少半个月。更要命的是,这儿的河岸全是峭壁,虽不算高,但无法攀越。
不可能有人来救。除了冻死,还是冻死。可以预想的是,等到半个月或更久之后冰融水活,有渔民好奇地来呼喊这一排静止的船,无人答应;上船一看,所有的考生早就成了“冰糖葫芦”。然后,被列为中国科举史上因自然原因造成的第一惨案。
想到这里,金河站到了一个木箱之上,大声地要求考生们向自己靠拢。他知道考生多数胆小,不能吓着他们,而只能简单地介绍困境,讨论该怎么办。
“各位,河要结冰了!”他急切地喊道。考生们呆呆地看着他。“这是船夫的事,我们付了银子。”一个考生说。
“我们船上有两个船夫,一支橹。如果结了冰,那橹还摇得动吗?”金河说。
“那就等吧。等到明天冰融化了,再开船。”那个考生说。“冰至少要半个月才融化。”金河说。
“半个月?”众考生尖叫起来,“那还不冻死、饿死?”“现在只有一条活路了。”金河说。但他又停住了,深深吐一口气,要把自己刚才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办法讲出来。他很犹豫,因为这个办法做起来很不容易,而眼前的考生又那么陌生。但事情紧迫,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想尽量说得简单一些。“这冰,一个时辰内就会结上。如果船能加速快行,争取在结冰前赶到前面的鲨市,那就可以上码头走陆路了。那么,怎么能让船加速快行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大家一起划桨。我刚才在船舱里看到了,那十几支备用桨都还能用。我们的船一领头,后面的船也跟上,大家就有救了。”
所有的考生一听,都面面相觑。面对如此危急的情势、艰难的计划,他们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只有孟河双眼发亮,凝视着金河。她第一次活生生地看到,面对生死大灾,有人能够如此果断冷静。
十
考生们总算“醒”过来了。一个长相略似仙鹤的帅气考生说:“此事关及众人,必须大家商议,然后一一表决,不能乾纲独断。时间越紧越容易草率,一旦草率就会产生祸害,产生了祸害就覆水难收……”
一个长相略似松鼠的英俊考生说:“刚才这位考生说,到了鲨市之后上岸改走陆路。陆路怎么走?是骑马,还是坐马车?我不会骑马,只能坐马车。但我从小就怕颠簸,一颠簸,头就晕了,还怎么赶考?我考不上,别人就有机会了吧?因此,我坚决反对这个方案!”
一个长相略似公鸡的高雅考生说:“那我就更反对了。这次我在船上装了整整十箱子书,诸位一定在船舱里已经看到。这都是为考试准备的,真可谓‘船行千里十箱书,家学渊源三百年!’这十箱书,难道也要从船上卸下来,再去找马车?”
一个长相略似睡猫的红鼻子考生说:“这些都是小事。最大的问题是,走陆路山高林密,有盗匪出没,很不安全。我叔叔多年前正是走陆路到京城赶考,被一个假装引路的探子所骗,落进了土匪窝,被洗劫一空!这位侠士要我们改走陆路,是否别有所图?”
一个长相略似绵羊的白皙考生把话题快速接过去,说:“据我了解,如果从鲨市到京城,会经过灰岭、固寨、沈沟、四家井,几个地方都有盗匪帮。其中势力最大的是固寨,那个土匪窝名声很大,人多势广,还有探子派在外面,引导他人上钩。”
经过两个人一说,所有的考生都向金河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越来越觉得金河可疑。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这河一个时辰后会结冰?”“他怎么会那么清楚,船上有两个船工,一支橹,还有十几支桨?我们这么多人,为什么都没有注意?”“你看他,不带一本书,却背着一顶大斗笠,莫不是在关键时刻遮盖脸面的吧?太像是从固寨出来的了。”“如果这船真遇到了灾难,他为什么不惊不慌,胸有成竹?哪个书生会有这般定力?”“他上船时我就警觉了,那条颤悠悠的跳板大家都走得那么小心,他却几步就迈过去了。如此身手,不能不防!”“一船文弱书生,一个固寨歹徒,我们只要齐心合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