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卷起的舆情,转眼之间已经由这群年轻文人完成严丝密缝的“互证互认”。他们得出了肯定不二的结论:金河是歹徒,而且是固寨盗匪集团的引路人。
这种快捷的“互证互认”,是中国文人的集体本能。
孟河细听了他们的全部言论,惊诧万分。这些言论很机敏,但是,这个金河肯定不是歹徒,女孩的直觉非常坚定。只不过,她没有力量,也没有证据,来反驳这些言论。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考生,再抬起头来看金河。她怯生生地投向他的目光落空了,因为他已经急急地走向船帮,伸头看江面。然后,转身捡起横在甲板上的一支撑竿,伸向河面。
“他想逃!”众考生尖叫起来。
“抓住他!”两个考生喊道,但没有人上前。“先绑下,到京城送官府!“一个考生在喊,但仍然没有人上前。
反而,大家都退后了一步,怕这个逃犯使出拳脚。船帮上,只有金河一个人。他把半个身子弯在船帮外面,用撑竿捅着河面。
他终于回过身来了,把撑竿扔在甲板上,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冰已经结上了,正好一个时辰。”
甲板上一片静寂。
十一
一声凄厉的哭叫,从船尾响起。“这下死定了!呜呜……”这是船夫。接着是另一个船夫的号啕:“我不想冻死!”
这条船是领头的,他们一哭叫,后面那些船的船夫也跟着哭叫起来。
所有这些船夫,最明白自己的处境。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们还会奋力驾船,安抚考生。但现在他们比谁都清楚,一切都没用了。
结了冰的河,变成了一片青白色,不再有任何动静。河面一下子变得很宽,泛着阴森的光,伸到河岸。这里的河岸都是石灰岩的悬崖,崖顶是烟雾般的枯枝。远近前后,上下左右,全都失去了最后一丝活气。
好像并不恐怖,却又恐怖极了。一长列不能动弹的船只传出船夫们的尖声哭叫,使恐怖变成绝望。不仅是他们绝望,连山,连树,连鸟,连鱼,也都绝望了。
感知灾难是一种能力,在这方面,文人特别低能。但是,文人又最容易被感染。第一条船上的考生显然是被满江船夫的哭叫声感染了,便哭出了声。从一人到两人,其他人也憋不住了,一起哭。任何哭声都有一种天然的比赛机制,于是一声强过一声,很快就到了“撕肝裂胆”的地步。
哭声中又加入了喊叫。考生们在喊叫中既丢失了官话也丢失了成语,只剩下了最土俚的方言,直着嗓子干号。
“妈妈,我的手冻僵了,脚也冻僵了,浑身都僵了,怎么办?”“爸爸,你来收尸时要记得,第三个船桩下坐着的就是我!”
“妈妈,我们家姓董,外公恰恰给我起了个单名叫疆,结果,真冻僵了吧!”
“爸爸,你说平生最爱的诗句是‘铁马冰河入梦来’,这下可好,铁马没见到,冰河真来了!”
……声音越来越乱,从哭喊变成了哭诉,向父母倾诉着最后的话。这时,船舱的一角,传来近似咳嗽的声音,浑厚而响亮,显然是来阻止哭声的。再响的哭声,也阻止不了其他哭声。只有一种毫无哭意的声音才能阻止,因为它来自相反的方向。这声音没有哭意,却有怒意,而且,是很大的怒意。“刚才,是谁在说,走陆路怕颠簸,怕头晕?”没人回答,但大家已经把目光转向发问的角落。
“刚才,是谁在说,放不下十箱子书?”发问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突然声高了,简直是厉声:“刚才,又是谁在说,提出走陆路是为了接应强盗?”
大家终于看到,船舱的暗处站出来一个老人,棕色袍衫,白须白发。孟河和金河都曾在山路边见过,却不知道他也上了这条船。
毕竟上了年纪,老丈上船后就躺在一个铺位上了。对于寒潮的突降,他也毫无准备。在满船惊慌中听到有一个小伙子在对大家说逃生办法,他觉得声音很熟,快速判断这就是上午在山路边遇到的斗笠男子。斗笠男子所说的逃生办法,显然是目前唯一的活路,但老丈又以毕生经验断定,这些考生不可能一起伸出手来奋力划桨到鲨市。九州的考生,都不可能。
这倒罢了,让老丈吃惊的是,这些考生面临危难怎么还会七嘴八舌地攻击一个正在想办法的人,而且攻击得那么久,那么凶。
老丈知道,死亡就在眼前,谁也逃不掉,所有的考生、船夫、自己,包括斗笠男子。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想站出来作一番临终训诫。即便共同消失,也有最后是非。
被愤怒和寒冷双重裹卷,老丈扶着船舱木柱站起来时,已经有点颤颤巍巍。
这个样子,更把全船人镇住了。
“老丈!”金河认出来了,上前一把扶住。
“老丈!”这是孟河。她的出现使老丈十分吃惊,没想到两个年轻人都与自己同船。老丈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皱着眉头看她时,还眨了眨眼睛。
老丈转身对金河说:“你出的点子很有胆识,但做不到,没人手。”他斜瞟了一眼簇拥在周围的考生,像吟诗一般哼了一句:“天下何事最恶心?死到临头还咬人!”
然后,他一手拉着金河,一手拉着孟河,向着船头挪步,说:“我们三个,都有盗贼派来的嫌疑,那就离正人君子们远一点,死在一起吧!”
死亡,平日谁都在说,但谁也没有练习过。更麻烦的是,明知就要冻死,但现在身子还热,离真正冻死还会有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怎么度过?
这个问题,老丈、孟河、金河都一起感受到了,居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三人其实还不熟悉,熟悉的亲戚朋友都不在身边。与外面的世界完全切断,只是等死,那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平日与朋友在路边告别,挥手时间长一点都觉得不太自在,现在与人生告别,也是一样。
身后,考生们又开始哭喊爸爸、妈妈了,但声音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撕肝裂胆。老丈轻声对金河、孟河说:“我的父母早就亡故,本人一直未娶,因此没有家人可以哭喊。”说着他对孟河说:“你也一样,母亲亡故了,父亲失踪了。”
“只有你,还有父母。这下你回不去了,他们怎么过日子?”老丈问金河。
“划船的行业攒得下钱,我还有一个妹妹,问题不大。”金河说。“那行,我们三人就放心地变成冰雕玉砌吧。”老丈还笑了一下。
“冰雕玉砌,好。”孟河说,“我加一个词,冰清玉洁!”“我再加一个吧:冰肌玉骨!”老丈看了孟河一眼。金河说:“冰肌玉骨是说女人的,用在我们身上不太合适吧?”“我也觉得不太合适。但此时此刻,还咬文嚼字,可能更不合适。”孟河说。
“非常合适,”老丈道,“不管男女,明天之后,一起冰肌玉骨。光凭这个词,我们也值了!”
奇怪的是,说到这时,眼前的冰河突然明亮了。天上,出现了一弯月亮。
月亮像一把银色的镰刀,在寒潮中显得有点朦胧,像是被泪水浸润了。
这月亮如果倒映在河里,一定会把整条河都晃活了。但现在河已结冰,它倒映成了一条长长的白痕,也像一支明亮的长剑,从冰面上划过来,一直划到船下。
看着这支冰上的长剑,金河突然获得了某种启示。他快速转身,到船帮下拿起一根竹篙,伸到河面敲冰,又侧耳细听敲出的声音。
然后,他收起竹篙,直起身,一手抓住老丈,一手抓住孟河,说:“一个笨办法,也许还有活路!”
“什么笨办法?”老丈把他的手抓得很紧。孟河也把他的手臂抓紧了。
十二
金河说:“这冰,现在结得还不厚,还能凿得开。”“凿冰?”老丈吃惊地问。
“对,凿冰。在这第一条船的船头,把冰凿开。让那两个船夫,一个撑篙,一个划桨,就能向前一步步移动。”金河说。
“谁凿?”老丈问。“我。”金河说。
“你?”老丈注视着他。
“只有我。”金河说,“小时候看我爸爸凿过船头的冰,只不过那时都没有现在这么冷。”
“你只是看过,自己会凿吗?”老丈又问。“我还记得爸爸的手法。拿斧子,左一斧,右一斧,然后把斧子翻过来,用锤头砸击中间,冰就开了。”金河说。“这船上有斧子吗?”这是孟河在问了。
“一定有。”金河说,“任何船家必须有四件:橹、桨、篙、斧。少一件,就不能开船。”
“船头外沿,有可以站着凿冰的地方吗?”老丈问。
“有。”金河说,“船头外沿靠水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撩藻台,平日在那里清除缠绕的破网苇藻,也能凿冰。”
老丈和孟河连忙伸头到船帮外,看那个地方。发现果然有一个小木架贴在船帮外,可以站三四个人。
老丈又问:“能不能让那两个船夫来凿,我们多付钱?”
“不能。”金河说,“一般船家都不凿冰,我爸爸是例外。还有,今天太冷,在那里凿,离冰那么近,身体很容易冻僵。我见过那两个船夫,身子都太单薄。他们只能在后面摇橹、撑篙,那也很累,别人干不了。”
“你就不会冻僵?”孟河问。“我练过一点功夫,一定会比他们强一些。”金河说。顿了顿,他又说:“要不然怎么办?一船人的生命。不,不止一船人。我们的船如果凿开了,后面的船都能跟上,多少人的生命!”
这话无可辩驳。孟河说:“那我也和你一起下去,你如果冻僵了,我可以拉住你。”
老丈说:“我仔细看了,那里站得下三个人,我也下去。你绑一条布带,我们两人在两边拉着。对,就这样!”
金河立即叫来那两个船夫,要来斧子,再指派他们摇橹、撑篙的活儿,说得很细。两个船夫听金河说的都是内行话,便很服从。
于是,由金河领头,孟河搀扶着老丈,三个人一起下到了船帮外沿的木架上。
满河的冰,就在身边。那道月光的倒影,正好笔直地晃到眼前。金河在腰上绑好一条又长又厚的布带,左边由老丈拉着,右边由孟河拉着。金河说一声“我先试试”,就向那道月光劈去。
果然,冰还不厚,第一斧就开裂了。劈了三斧,金河向后面的船夫喊一声:“撑!”船动了。动的幅度很小很小,仅仅只是一颤。但,总算动了。两个船夫高傲地向后面的船喊一声:“跟上!”应该有鼓掌声,但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刚才的哭喊声,也完全停了。
金河像在攀登一座阒寂无人的雪山,身边有两个伙伴,一个年老,一个年轻。再也没有别的人。
十三
金河握斧子的手,还戴着一副纱线手套,这也是船夫交斧子时一起交给他的。
在这么冷的天,光着手凿冰是受不了的,那副纱线手套很重要。但是,凿了一阵之后有不少冰屑、水滴溅在手套上,手套也渐渐变得又硬又冷。金河曾想脱下,但一脱又有另一种冷,于是又戴上。他发现加大动作幅度会让手暖和一点,但幅度一加大,冰屑和水滴就溅得更多了。
金河咬着牙齿狠命抡斧,觉得绑在腰上的布带拉得越来越紧。原来老丈和孟河都感到了他的劳累,怕他身子一软掉到河里去,便不约而同地一起用力了。相比之下,孟河拉得更加使劲。金河把身子向右边扭了一下,说:“孟河小兄弟,拉得松一点。”
孟河说:“要不要我替一下手?我已经看会了。”老丈连忙说:“你这个‘小兄弟’太娇弱,要替手,也得由我老汉来!”
金河说:“不要替手了。一个人能不能使斧子,第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看你们两个,都不行。”老丈和孟河一听也就不吭声了,只是把布带拉得更郑重一点,不紧不松。他们俩都没有戴手套,用布带裹着手,还是冷。金河渐渐体力不支。凿冰的动作更大了,却有点虚。凿下去的时候,身子倾得很深,每次仰起,都比刚才吃力。月亮的倒影在斧子下抖动,抖动得有点飘荡。他希望不要飘荡,一次次想用斧子凿定,却没有如愿。月影变成了一条闪烁的光带,已经把自己笼罩。
这光带突然变成了一道白烟,似乎是黄昏时分自家的炊烟,摇晃飘忽着。炊烟下,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和在一旁伺候的母亲。父亲一定在想这河上的船橹声,船上有自己的儿子,去赶考。父亲并不想让儿子飞黄腾达,而只是想让他成为一个考生,来默默回答一辈子见到的那些考生的傲气儿。为着这么一个小心眼,就把儿子支出去那么远,父亲有点后悔。
别后悔了,父亲。此刻,我已经不是一个考生,又成了一个船夫,在凿冰。这天气,比父亲一辈子遇到的都冷。这活儿,比父亲一辈子遇到的都重。而且,像父亲一样,都是为了考生。这些考生岂止是傲气,刚刚都见到了,还有那么多戾气、酸气、恶气、无赖气。但有什么办法呢,还得载他们,还得救他们。
凿冰,凿冰。我已经使尽了最后的力气,父亲。凿冰,凿冰……握斧子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先是冷,后来不觉得冷了,只是痛。再后来也不痛了,只是麻,只是木。
孟河看着眼前这个男子舞蹈般的身影,他是在与光厮磨,与冰扑击。那声音,很清脆,又很沉闷。每一下,都牵动一次布带,布带的一端在自己手上。孟河那么清晰地感觉到金河运动的体能和脉搏。我要牢牢拽住他,不让光和冰把他吞没。
孟河看了一眼老丈。老丈拉着布带的另一端,但他不言不动,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刀刻般的皱纹,白色的胡子,模糊的月光,配着无际的寒冰,太像一座天外来的雕塑。
孟河突然有点紧张,怕老丈那么大年纪是否已经被冻住。但一看布带,老丈拉的那一头并没有松脱。莫不是结冰结住了吧,她想试着引他讲话。
孟河说:“老丈,满船那么多年轻力壮的考生,为什么不来帮金河一把?”
等了一点点时间,终于听到了老丈的声音:“他们不会来帮。”“为什么?这也有关他们自己的生死啊!”孟河问。老丈说:“不为什么,他们都是这样。”话语还是简单得像雕塑。都是这样?孟河这下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想。那可怎么了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