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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冰河(故事)(6)


  一个蹲在矮墙边上看热闹的流浪艺人早就听不惯那些考生唱曲时的荒腔走板,这时便重重地弹拨了一下手上的弦子。在引起大家回头看时,他唱道:

  南腔北调都上榜哟,不见状元心里慌!雁群无头不成队哎,毛笔无头是竹棒!

  这嗓音、拖腔实在好听,全场一片叫好。干什么都有专攻,哪怕唱一口曲。人家内行的口一张,其他上榜的考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榜前突然静了下来。

  刚静,就听得“嘡”的一声,锣响了。两个朝廷的差役出现在大家面前。按照规矩,科举考试上榜的前十名,朝廷要与各州府一起上门报喜,而对状元,除了隆重报喜外,还要在京城骑马游街,全城欢庆。因此找到状元,是今天朝廷的第一大事。

  但奇怪的是,状元没有出现。没有报到,没有拜谢,没有同乡会的庆祝,没有旅馆老板贴出大红告示来借取荣耀。发榜已经整整一天,连个影子也没有。

  这是历届科举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于是,朝廷派出两个差役到榜前查访。“新科状元金河!金河大官人您在哪里?”这是一位瘦差役在呼叫。

  朝廷的差役,习惯在人群中摆足架势,推推搡搡。但毕竟是在呼叫状元,因此又不能不带点谦恭。

  那个胖差役的口气更有趣了:“我知道状元大人您就在这人群中,故意看我们笑话呢。您就可怜可怜我们,早一点站出来吧!”

  谁也没有注意,在榜墙右脚边,闪出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影。一般考生打扮,却又显得瘦削。似乎想躲开别人视线,却又故作大方走了出来,背手抬头,看那皇榜。

  这是孟河。

  十九

  孟河当然知道,所有的考生都不是自己的对手。而且,她又成功地猜度了考官们的阅卷心理,把几句自创的格言放在几个关键地方,再跟一些合辙押韵的老套排比,随即增添了语言的色彩对比,细看又循规蹈矩。这样的试卷,要被埋没是不可能的,但她却无法判断本届考官的感应能力,因此没有十足的把握。

  更让她感到两难的是,既然下此决心必定要夺得鳌头,但是一旦夺得鳌头,一大堆麻烦事情就会接踵而来。金河和老丈能不能如约赶到?又怎么说服金河接受这么一个意外大礼?万一露馅又如何逃脱?……她怀着忐忑之心抬起头来。第一排第一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金河。当然,应该是金河。会不会是重名?孟河记得,那天冒名登记时还要填写户籍所在地。她想起金河说的九狼坝,就填上了。现在榜上的每个名字后面都用很小的字注着户籍,孟河踮脚一看,不错,九狼坝。这么一个奇怪的地名,就不可能重名了。孟河于是喜不自禁。看来,今年考官的眼光没有太大毛病。虽说一切未出预料,但这毕竟是一场全国考试。孟河借此验证了自己,验证了妈妈,当然,也验证了千万考生。那么多验证,心里怎么能不高兴?

  高兴得只想手舞足蹈。孟河想,如要舞蹈,一定是女子之舞,有盛唐的“胡旋”之风,让背后那么多考生大惊失色,让京城那么多民众声声喝彩。如果自己真的跳了,人们会奇怪,为什么榜前会出现如此奔放的女子舞蹈?无人能够回答。真正的答案不会有人相信:这个舞者,正是头名状元。

  是的,必须是女子舞蹈。让千百年被压抑的天下才女,一展愤懑。都以为滔滔文才全给男子包揽了呢,请看我柔笔纤指,扫尽须眉。

  孟河想到这里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才不转身跳舞呢,我才不坦示真相呢。我有我的计谋,这才刚刚开始。

  计谋的关键,是金河。约了他和老丈在榜前相见,来看看船上那批仙鹤、松鼠、公鸡、睡猫、绵羊,以及别的很多很多头脸,考中了没有。这事关及国家社稷、官场伦常,金河和老丈一定会来关注。再说,他们在鲨市治疗后,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到京城来。来了京城,当然会到榜前。

  但是,太阳已经偏西了,人群越来越挤,他们还没有出现。手的治疗,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也许已经来了,不想挤来挤去,只是站在远处?他们如果来了,又没有看到我,会不会就此离去?

  ……

  孟河越想越焦急。

  她悄悄转过身来,在人群中寻找。但眼前全被人群塞住了,看不到远处。外面的人,也挤不进来。孟河想,既然谁也动不了,金河和老丈一定被挡在外面了。

  能动的只有那两个朝廷差役。那套黑色的制服一穿,本就有几分威势,又时不时地敲一下锣,人们吓一跳,自然为他们让出一条小路。越是挤不动的地方,他们就把锣敲得越响。一下不行,就敲两下、三下,总能敲出一点空隙。

  “金河!头名状元金河!您在哪里?”差役边敲边喊,边喊边敲。

  孟河想,我就紧跟在这两个差役后面走吧,至少能把路走通。他们这么喊,这么敲,说不定能把金河找到。

  她就跟在两个差役后面,一点点往前挤。这很难,为了防止跌倒,还不能不拉拽差役的衣带。很快被那两个差役发现了,扭头厉声喝问:“你为什么老是黏着我们?”

  孟河不回答,但还是紧紧跟着。差役由于一直没找到状元,正在火头上,没处发泄,这下就冲着孟河来了:“你再跟着,把你抓起来!”孟河灵机一动,便对差役说:“官差大人,我见过你们要找的金河!”

  瘦差役立即停步,对胖差役说:“听见没有,他说他见过状元!”

  两个差役大为惊喜,又深表怀疑。瘦差役说:“你真见过?快说,他长得什么样?”

  孟河一下子被问住了。是啊,金河长得什么样?见到认识,但要说,却说不出来。说出来了,又是最一般的词语,等于没说。人世间的多数交往,都是这样。

  除了特例,譬如老丈,那年龄,那白胡,那袍子,与别人很不一样。而金河就太平常了,孟河匆匆想了想,上船时的几句交谈,凿冰时的艰辛背影,以及码头上的昏迷样子……孟河用想象把金河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突然脸红了。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光搜索过一个男人。那冷冽月光下伴着斧声扭动的躯体,孟河曾经通过布带感知。

  她有些慌乱,却又想立即来掩盖。

  “比较高,”她一说出口又犹豫了,“又不太高。”

  “等于没说。”瘦差役轻蔑地一笑,问,“状元是瘦子,还是胖子?”

  “比较瘦,”孟河皱了一下眉,说,“又不太瘦。”“你在捉弄我们吧?赶快,说出状元大官人的一个特征,任何一个特征!”胖差役说。“特征?”孟河问。

  “对。譬如,有没有斗鸡眼、酒糟鼻、罗圈腿?”胖差役说。“哦,你说的是毛病。”孟河明白了,“也对,一个人,特征就是毛病,毛病就是特征。金河好像没有什么毛病,只是——只是手冻伤了,是右手。”

  “右手生了冻疮?这让我们怎么找?”两个差役听孟河说得那么具体,觉得不像是说谎。他们看到,孟河此刻向四处搜寻的眼神是急切的,这眼神骗不了人。

  胖差役就对瘦差役说:“既然他说不清楚,那就让他用眼睛找吧,我们跟着。”

  瘦差役说:“人太多,又挤不动,干脆从路边小店找一把椅子,让他坐着,我们抬着,他从高处找就容易找到。”

  这个主意不错,两个差役很快就从路边一家茶馆要到一把竹椅,两根竹竿,把竹椅绑在竹竿上,要孟河坐上去,由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抬。孟河觉得这太招人耳目了,坚决拒绝,左躲右闪地要逃走。两个差役一把抓住,把她按在椅子上。怕她再逃,又从茶馆要来一根粗麻绳,把孟河绑在椅子上。

  胖差役转念一想,这个人认识状元,如果真找到了,状元见我们用粗麻绳绑着他的朋友,一定不依。便扬头对茶馆老板说:“这是贵客,不能用粗麻绳,赶快找一条缎带来!”

  缎带是京城市民用来包扎贵重礼物的,不难找到。很快,孟河就被一条丝光闪闪的紫色缎带结结实实地捆绑在椅子上了。两个差役弯腰用双手抬起竹竿,一下子扛到了肩上。

  “你倒是一点也不重。”胖差役对孟河说。他又扭头支使走在后面的瘦差役边抬边敲锣。每敲一声锣,他们两人就轮着喊一声:“状元金河,您在哪里?”

  大家不知道这两个差役为什么在找状元时还抬着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被缎带绑着?

  孟河被差役高高地抬着,又羞又恼。她喊了几声“把我放下”,显然没用。她知道现在自己的形象非常奇怪,却毫无办法。她闭起了眼睛,一颠一颠倒很舒服。但她又张开了眼,心想还是要找到金河,自己才能逃走。

  在高处看下面,全是密密的头顶,那就更难找人了。孟河叹了一口气,又四处打量。

  就在这时,她看到,在前面不远处的街口,两个轿夫抬出一顶精致的小轿。

  二十

  京城的守备将军半个月前就张贴过布告,在发榜后的五天期限之内,大小轿子和马车都不准进入这个街区。这是多年的规矩,大家早已习惯,但奇怪的是,这顶小轿却大大方方地进来了,没有被阻拦。

  小轿放下后,两个轿夫立即并排站立在轿子后方,成了守卫。他们表情平静,一点不像抬着孟河的这两个差役。

  轿子还没有停下的时候,后面有两个头面干净的妇女在紧随着步行。等轿子一停,她们便并排站立在轿子的前方,也成了守卫。

  这下就有了四个守卫了,前面两个女的,后面两个男的。站定,就没有了动静。这种气氛,令人屏息期待。

  站在轿子前面的一个妇女似乎听到了轿内的什么指令,躬身伸头在轿窗外听了一会儿,立即走到轿子后面伫立着的一个轿夫身边。妇女向轿夫说了一句话,并且用手指轻轻地指了指被两个差役抬着的孟河。

  那个轿夫快步走到差役跟前,也只说了一句话。两个差役立即放下抬着孟河的椅子,小碎步跑到小轿子前,跪下,恭敬地叫了一声:“公主!”

  站在轿子前面的那个妇女这才伸手把轿门打开,另一个妇女伸手去搀扶。

  搀扶出来的,是一个打扮简洁而又入时的女孩子。微胖,但还漂亮。她就是公主了,一下轿就显出浑身活力,却没有架子。

  一些市民在鼓掌。似乎大家都认识她,也喜欢她。对此,她很得意,满脸笑容朝四周点头,算是回应了掌声。

  京城里不少人都知道公主的心事。她是皇帝的独生女儿,却至今还没有找到如意郎君。有意攀亲的豪门贵族当然不少,但她任性,一定要自己物色。父皇宠她,也就由着她。她希望,在科举考试中找。上一届就找过,第一名状元太老,第二名榜眼已婚,第三名探花又丑又胆小。后面的名次也看过几个,谈几句就发现都是势利之徒,见到公主选婿,骨头都软了,全都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她扭头就走,也不知他们跪了多少时间。

  这事,传来传去,连京城百姓都替公主着急。但今天,公主容光焕发,胸有成竹。这是因为,鉴于上一届招婿失败的教训,这次她作了事先准备。就在考试那一天,她请主考官在考场过道的木门后面安排了一个坐处,借着门缝观看一个个考生。从年龄、相貌看上了三个,但是,等看到最后一位考生时,她完全傻住了。那种气韵,那番眉眼,立即把她收服。她急急地查出这位考生登记的名字,叫金河。

  “金河”这两个字,已经成了她这些天的心病,不时念叨着。昨天早上主考官呈送给皇上的录取名单中,第一眼就看到,状元正是金河。她一夜没有合眼,简直乐疯了。

  公主平日很少打扮,今天却稍稍花了一点时间才出门。但出门时听说,发榜之后,状元金河杳不可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朝廷为了欢庆游街,急着在找,但他们哪里知道,真正着急的是她。

  她坐小轿到榜前,想来看看找着了状元没有。但是,轿子刚拐出小街,她就从轿窗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差役高声地在喊叫金河,而金河却被他们绑在椅子上抬着走!这是怎么回事?

  是自己看错了吗?公主在轿窗里横看竖看,一点儿不错,是他。烙在心上的人,错不了。于是,她派人吩咐差役,把抬着的椅子放下。

  公主爽爽利利地走到那把椅子前,对着还被缎带绑着的孟河拱手施礼:“拜见状元郎!”

  四周有很多声音在提醒孟河:“这是公主!”孟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出了问题,竟被公主盯上了,便急不择言地否认着:“不,不……”公主根本不管孟河的尴尬表情,只是一步上前指着绑住孟河的缎带,问:“这是怎么回事?”“一言难尽,公主,一言难尽……”孟河嗫嚅着。“唔?”公主问两位差役。差役连忙去解孟河身上的缎带,却不知怎么回答。

  “该不是在为新科状元游街仪式作事先排练吧?”公主问。她是快乐人,遇事习惯于往阳光的一面想。

  两位差役听公主这么一讲,觉得捞到了救命稻草,立即说:“对对对,事先排练,事先排练!”

  公主问:“排练为什么要绑一条带子?”胖差役满头大汗地接口:“是……这样,这椅子太简陋了,排练时万一状元掉下来,岂不是摔坏了一个青年才俊、社会精英,岂不是伤害了一个朝廷重臣、国之栋梁,岂不是丢掉了京城的脸面、百官的威仪……”他觉得还不够,对瘦差役努了努嘴,意思是,你说下去。

  公主一笑,说:“朝廷小小的差役,一抬状元郎就能蹦出来这么多文句,真是奇迹。但我这个人最听不得这种官场排比句,你们再说下去,我就会晕倒在地!”

  两个差役立即噤声,两眼看着地下,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公主说:“别傻站在那里了,还不赶快送状元公去沐浴更衣,换上状元服,立即举办状元游街的欢庆仪式!”

  两个差役立即领命,请孟河重新坐上那把椅子,抬起就走。

  孟河不断地阻止、挣扎,对着公主说:“公主,事情搞错了,我有话对你说!”

  两个差役对孟河说:“公主怎么会搞错?哪怕搞错,也变成对的了。我们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