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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冰河(故事)(5)


  十四

  考生们也都曾挤到甲板,趴在船帮上看金河凿冰。但天气太冷,他们很快都回船舱了。

  看到凿冰,看到船动,他们都不说话了。回到船舱,还是不说话。冰冷幽暗的船舱中,没有什么声音。

  安静中,船头凿冰的声音听得很清晰。两声斧劈,一声冰裂,船就挪动一下。

  大概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吧,考生间有一种很轻的窃窃私语开始传递。

  那个长相略似睡猫的红鼻子考生嘀咕了一句:“我还是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长相略似绵羊的白皙考生问。“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凿冰凿得那么娴熟,那么得心应手?”红鼻子考生说。“倘若有诈,如何是好?要不要一到鲨市就立即报官?”绵羊的声音更小了。

  红鼻子说:“鲨市的官太小,没用。盗匪最怕刑部,后边那个胖考生的表舅,是刑部的令史。不如把他请出来,吓唬吓唬盗匪。”

  “你们太阴暗了!”那个长相略似公鸡的考生听不下去了,说,“天下哪有那么多盗匪?我看这个凿冰人不像恶人,一定是想通过解危来赚钱。等着看吧,到了鲨市,他们三个人会一起收钱的,只要不过分,大家都出一点。”

  “他们没有收钱的资格!”听得出,这是那个长相略似仙鹤的考生在说话,“如果收了,我会把他们告到户部。”

  “咳,不是盗匪就是钱财,能不能斯文一点?”这是那个长相略似松鼠的考生的声音。他的话让大家一时噤声,这就使他来劲了,说:“我提议大家对诗,来消磨时间。诗题我已经想好了,叫‘冰河夜渡’。哪位有急智?请吧。”

  在这个考生背后立即冒出一个声音:“你这个诗题太一般,我想了一个,叫‘绝命天路’,开头两句也想好了,大家要不要听?”没人吭声。船舱里又安静了,大家还是听着凿冰的声音。左一劈,右一劈,再一砸而裂,三声都很清脆。船,在不断行进。金河已经支撑不住,下斧时身子扭曲,几次都要趴倒在冰河中了。老丈和孟河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只能用双手牢牢地捧持着布带,而他们的双手,都在颤抖。

  十五

  天亮了。鲨市到了。金河也倒下了。

  船一靠码头,所有的考生都夺路上岸。那位声称有很多箱书的考生本来就跟了两名挑夫,在船靠岸前就捆绑好担子,这下也快步踩过了跳板。

  他们走得这么快,也许是害怕盗匪接应,也许是担心凿冰人收钱,也许是想早一步摆脱一夜恐怖,转眼,除了船尾的两名船夫在收拾橹篙,船头甲板上只剩下三个人:金河、孟河、老丈。而金河,已经昏迷。孟河和老丈,蹲在他身旁。

  那些快速离去的考生,连看也不敢看这三个人一眼。而孟河,则非常惊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老丈一手挽起金河的头,一手掐他的穴位。手法,很专业。孟河在一边着急:“老丈,金河他——”

  “这是累狠了。”老丈说,“我懂点医,他很快会缓过来。过会儿,我们扶他到码头小店里喝几口热汤,就可以了。”但就在这时,老丈惊叫一声:“糟糕!”他看到了金河的手。金河的手,还戴着纱线手套,但手套已破,渗着血迹。血迹和手套全都结冰。紧裹着手,而手则肿大僵硬。老丈轻轻地拉了拉手套,拉不下来。他又用双手去捂金河的手,一捂脸就青了。

  “手冻坏了,完全冻坏了!”老丈急急地说,“必须立即送医,鲨市有一位老郎中,专治伤科,叫洪神仙,我认识。”

  “能医好吗?”孟河问。“涂几种伤药,手还能保留。”老丈说。“保留?”孟河不懂其间的意思。

  “只能保留,但也废了一半。幸好,左手轻一点。”老丈说。“废了一半?还能写字吗?”孟河急急地问。老丈摇头。白胡子在悲苦地抖动。

  “那他也不能赶考了?”孟河问。老丈点头。

  “他父亲还在南方九狼坝的家里盼着他上榜呢,那位盼了一辈子的老船工!”孟河更着急了。

  “九狼坝?”老丈看了孟河一眼。“是他上船时给我说起过的。”孟河说。“那可是很远的南方啊,连我都没有去过。”老丈说。就在这时,金河醒过来了。

  老丈对金河说:“醒了好,我要赶快把你送到老郎中洪神仙那儿去,如果晚一步,这手就麻烦了!”

  “我知道,这手不管用了。”金河说。“你知道?”孟河惊讶万分。

  “我见过船夫冻伤,但都没有这么重。”金河说。

  老丈说:“不管怎么样,都得好好治。老郎中洪神仙有点办法。”孟河问:“要治多少天?”

  老丈说:“这要听洪神仙的。但我知道,要脱去药膏和包带,至少一个月。”

  “一个月?”孟河又着急了,“京城的考试赶不上了!”

  “赶上也考不了,”金河说,“这手再也写不了字了。只不过,老丈你不能陪着我耽误工夫,你要考最后一次。”

  “我也不考了,但不是为了你。”老丈说。“那为什么?”孟河问。

  “我猜得出来。”金河说,“我如果能考,也不考了,原因一定与老丈差不多。”

  老丈说:“我早就以为已经看透,但在昨夜,方才彻悟。全船那么多考生,就是一个冰封的朝廷。你想想,怎么能进?”

  孟河听了,满心震动。她走出几步,独自想了片刻,便说:“一条船,就是一个冰封的朝廷,这话不错。但昨天晚上,不是还有一个年轻人把这条船解救出来了?”

  顿了顿,她又说:“朝廷这条船,也该有人去凿冰!”说完,她又独自想了起来。

  终于,她转过了身,脸上带着笑意。

  十六

  孟河举一个手指,表明要向这两位朋友讲一段话。无论是老丈还是金河,都对孟河的说话能力缺少准备。在老丈看来,她只是一个背着母亲的画去找父亲的女孩子。金河,连她是女扮男装也不知道。当然,他们更不清楚孟河在“淑女乡试”中是何等厉害。昨天晚上凿冰的时候,孟河又很少说话。

  这下孟河说话了——“鲨市不是久留之地,等洪神仙作过紧急处置,你们还要赶到京城。回南方的大船只有京城才有,当然,那要等到科举发榜之后。等船的时候,金河可以再找京城的名医看看手。”

  才那么几句,已经让老丈和金河对她刮目相看。孟河还在说下去:“我很想与两位一起做一件有趣的事,看看昨天晚上船上的那些考生,到底考上了没有。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因此只能等发榜那天在皇榜前看真人。记得吗,那仙鹤,那松鼠,那公鸡,那睡猫,那绵羊,还有很多很多,如果考上了,还要看看他们考了第几名!我想与你们有个约定,发榜那天榜前见,如何?”老丈说:“反正要去京城,到那天在那里再见个面,会很高兴。”金河举了一下伤残的手说:“我一定去!”

  “好!”孟河接着说,“我先走,到京城找到父亲,然后我们一起相聚,看看我们三人在京城能一起做点什么。那我现在就要与两位作别!”

  孟河抚了一下老丈的手臂,又拍了一下金河的肩,便背起行李和画轴,快步离去。

  金河说:“真是一个爽利的好后生!”老丈一笑:“还好后生呢,我一说真相会把你吓一跳。但现在不说,赶快去找老郎中洪神仙。”

  十七

  孟河心中的计划,与她刚才说的很不一样。她被昨天晚上金河的义举深深地打动了。是义举吗?应该说是壮举才对。一江坚冰,几船生灵,仅他一人,死而复生。孟河想,自己一直与妈妈一起过日子,只想着一个男人——爸爸。但妈妈是想,自己是猜,两个女人,在猜想着一个男人。那么多年,却抵不过一个晚上。昨天晚上,一下子看了很多男人,那么强烈,那么震撼。

  那批人走了,头也不回,问也不问。走得忘恩负义,走得泯灭天良,走得吵吵嚷嚷,走得理直气壮。他们去接受朝廷的选拔,将成为社稷的栋梁。孟河内心希望,他们只是考生的败类,男人的败类。但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灾,这么长的夜,不是败类的考生躲在哪里?不是败类的男人藏在哪里?

  我只看到两个。一个是老丈,一个是金河。他们都将退出科举,退出选拔。老丈已是风烛残年,姑且不说了,那金河呢?他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却眼看就要中断。

  刚才,孟河看着金河受伤而又冻僵的手,忍不住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听老丈说金河的手多半不能写字了,自己的手指立即涌动起一撇一捺的冲动。她又皱着眉头看了看那群人离去的方向,决定要实行一次报复。而且,是狠狠的报复。

  她要报复那群人,还要报复那一页页金河已经不能书写的试卷,报复那些考官,报复人人企盼的皇榜。她觉得那试卷应该由自己疾书一遍,让考官吃惊,让皇榜改写。她参加过“淑女乡试”,已经知道自己文笔的分量。

  知道自己文笔分量的人是不屑通过考试来展示的,但这次不是为了自己。因此她已经决定,继续女扮男装,赶到京城参加科举考试,把整个考试搅一搅。报名登记的名字,就叫金河。如果这个名字出现在榜上,也可安慰一下病卧在南方的那位老船夫,让他知道,他家拥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儿子。

  刚这么决定,孟河就觉得自己已经浑身剑气。突然,她想,也要报复一下那个“玩失踪”的爸爸。有什么了不起呢,也就是像昨天那样坐过一回船,考过一回科举罢了,还值得那么躲躲藏藏,把妈妈害得那么苦?

  也许,正是那二十年,再加昨天晚上,逼出了一个女侠。孟河觉得自己也有豪侠之智,你看刚才,就快速找了一个看榜的借口,又作了一个看榜的约定。

  好,就这么着,看榜。那时间,那地点,错不了。金河到时候便知道,谁中了。老丈,也不会把一个小女孩看扁了。

  那就要赶快去京城。

  孟河没到过京城,但她已经不怕一切。此刻她更像男的了,不是男考生,而是男剑客。

  于是直腰抬头,迈大脚步。

  十八

  插叙:说故事的人如果比较心急,总是会把最精彩的段落省掉。

  这是不必奇怪的。正因为精彩,读者就有了想象的动力和空间,那就不必唠叨了。

  孟河最精彩的经历一定与考试有关。她初到京城是怎么找旅舍的?在登记处又遇到了什么怪事?进入试场必须经过严格的搜身,她一个女孩子是如何通过的?她面对的试题是什么?又怎么设计出奇特的答题方略,把众考官惊得魂飞魄散?

  这整个过程,险隘重重,妙招连连。一旦追述便会滔滔不绝,很难收住,干脆彻底删除,完全跳过。只剩下结果,那就从那里说下去。

  结果,就在发榜那一天。地点,就在榜前。

  发榜,拥挤之极,热闹之极。千万企盼都集中在那里了,朝廷的企盼,街市的企盼,书生的企盼。因此,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汇聚了太多的庆贺和眼泪。

  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细细看去,还能认出我们熟悉的几个考生,影影绰绰,转眼即逝。

  一切欢呼都用方言,因为这是让父母乡亲听的。但毕竟,这又是在京城,要向外乡人显摆。因此,光是方言不行,还得唱家乡的曲调。方言别人听不懂,但当曲调响起,大家还是能分辨,这是什么地方的考生考上了。

  榜前唱曲,据说最早是岭南的考生发起的。很多年前一名广东惠州的考生上榜,说出来的话语没人能懂,他突然拉开嗓子唱起了本地粤曲:

  谢一声太君老上苍,我今天越过万人上,万人上,万人上……大家还是没听懂,但大略知道他是从岭南来的了。这事传开后,各地官员都要本地考生考上后在京城皇榜前亮一嗓子。他们在考生临行前训话:“你们如果考上,大家都会称你们文曲星。为什么叫文曲星?因为除了写文,还要唱曲。只有唱曲,才能唱响故里……”

  于是,各地考生都会向民间艺人学唱“本土俚曲”。等到京城发榜那天,榜前成了南北俚曲大汇唱。只不过,大多唱得声破调歪,很不好听。

  京城百姓多数并不识字,不知道皇榜上谁中了第几名,大家挤在那里,主要是去听曲的。听了那么多烂曲,笑得前仰后合。

  皇榜前传来一声响亮的湘调。循声一看,好像是那个自称带了十箱子书来赶考的公鸡脸考生。

  大家连忙问:“你是状元吗?”他说:“不,不是状元。我是一甲二名,榜眼。”人群中有人说:“我看也不像,状元怎么会长成这样!”又有人说:“榜眼不错了,你看他那眼,瞪得吓人!”一片笑声。这次响起的,分明是越曲,绍兴一带来的吧。大家扭头看去,正是那位红鼻子,神情像睡猫似的,唱得似有似无,断续飘忽。“你是状元?”大家问。

  “不,我是一甲三名,探花。”那人说。他把“探花”两字,拖得很软很长,京城人一听,很像“天花”。

  一阵哄笑,七嘴八舌:“天花就不要出门了,怕风!”终于传来了好听的曲调,人群霎时安静,听他唱完。谁都明白,这是昆腔。

  “就数你唱得好!总该是状元了吧?”一个老大爷问。昆腔收住,那个白皙得像绵羊的考生说的是一字一句的道白:

  “抱歉,再度抱歉,我是一甲第四名。”“不是状元就好!”有人在喊,“考官还有点眼光。”

  ……

  一个个都不是。人们开始东张西望,等待一个“是”的人。唱曲的人越来越多,听来听去更不像是状元。于是,一个巨大的悬念,越积越让人焦急。考生与民众不同,他们看榜时第一眼就看到了,状元的名字叫金河。上榜的考生希望他晚一点出来,好让自己再扭扭捏捏唱上几段。如果他早出来了,谁也不会再注意自己。但是,他们又企盼着他早一点出现,好让自己上前结识一下,今后在官场上也就成了“同届同科”。而“榜前拜见”,又能成为一个永久的美谈。

  因此,状元在哪里?金河在哪里?大家都在寻找。